第三章

9

回到界岭小学时,余校长他们正在落日之下发呆。张英才有意从三人中间穿过,竟然被视作无物,更别说让他上课的事了。

张英才也就顾不上再生蓝飞的气了。他就将初中和高中的课本以及学习笔记,全部铺开,陈列在桌面上,窗户也用报纸封死,不露一点缝隙。一连两天,除了上厕所和必要的室外活动,譬如升降国旗等,其余时间决不出屋,即使要出屋也要随手锁门。第三天早上,他去上厕所,回来后,发觉窗户上的报纸被人抠出一个小洞。他什么也没说,找了一块纸,将那个小洞补上。

中午,张英才正闩着门在屋里做饭,听见叶碧秋叫他。

叶碧秋站在门外说:“张老师,你怎么不给我们上课了?”

张英才说:“都是学校安排的。要不你去问余校长。”

叶碧秋说:“同学们都在想念你,想听你讲的课。”

张英才打开门说:“当学生的可不能挑选老师。”

叶碧秋红着脸说:“不,不是我要挑选老师,是邓校长要我这样说的。”

叶碧秋虽然还在读小学,因为启蒙晚,身体发育情况是全校学生中最明显的。张英才不经意间看到那微微挺起的胸脯,也有些脸红,便赶紧说:“邓校长随口说的话不能当真。”

张英才转身将桌子上的复习资料整理了一遍,这也是故意做给叶碧秋看。他明白邓有米指使叶碧秋来,是有目的的,也说明自己的故弄玄虚已经初见成效了。待叶碧秋将屋子里的情形看清楚了,他又故意说:“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不要再来敲门,我要专心复习。”

叶碧秋走后,张英才忍不住一阵窃笑。

下午放学后,张英才听到外面笛声有些三心二意,就有意走出去。邓有米立即放下笛子,冲着他极不自然地笑一笑。张英才装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继续喃喃地背着数学公式。一向很会说话的邓有米,犹豫再三才凑上来,却说了一句不大得体的话。

“这几天你没到课堂上去,叶碧秋表现有些奇怪,总是下意识地在纸上不停地写张英才、张老师和张英才老师。”

张英才心里一惊,想好的几句呛人的话,都没法说出来。

天一黑,张英才正要关门,孙四海来了。

“明天我要下山一趟,配副眼镜,班上的课由你去上。”

“我请了一星期假还未满呢!”

“我这是私人请你帮忙。”

“如果是公对公,那可没门!”

孙四海走到桌边,拿起那副近视眼镜:“你这眼镜是几多度的?”

张英才说:“四百度。我告诉过你。”

“我记性差,忘了。”孙四海一边说,一边将每一本书狠狠盯了一下。

孙四海果然是下山去了,直到临近天亮时才回来,还背着一大摞书。

张英才装着好奇地问李子:“孙老师是不是背了好多小说回来?”

李子说:“连小说的毛都没有,全是中学数理化课本。”

自从有了那些书,孙四海就不再在半夜里吹笛子了。张英才每次从梦中醒来,都能听到孙四海的读书声。有一次,张英才迎着夜风轻轻地推开门,看到一个读书人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正好有一颗很大的流星划破天空,落在后山那边,他心里不由得一阵颤抖。

邓有米也请假下山去了一趟,回来后神情忧郁,背后和余校长嘀咕:“可能是这次转正的面很窄,名额很少,所以上面保密,一点口风不透。”

邓有米说过那话的当天,余校长就亲自找张英才,问他最近以来,对民办教师的工作安心不安心。张英才矢口否认,还装出委屈的样子说,自己本来已经适应了,不再有别的想法,希望余校长别搅动一池春水了。余校长只好单刀直入,指着桌上的书本问这是干什么。张英才就用当老师更要打好基础作为解释,还说万站长每次见面都要叮嘱他,想要当好小学教师,必须全面掌握高中水平的文化知识。见问不出什么,余校长走出去,和守在外面的邓有米一起仰天长叹。

“别的行当越有经验越是宝贝,偏偏只有民办教师越老越不值钱!”后来几次,张英才听到余校长恍惚地自语:“邓有米相信可以花钱买通人情后门,孙四海可以凭真才实学霸王硬上弓,张英才既有本事又有后门,我老余这把瘦骨头能靠点什么呢?”

由蓝飞说出来的这一招数,让张英才一夜之间成了界岭小学镇校之宝。张英才有时候会独自发呆,一遍遍地想,民办教师转正到底是鲤鱼跳龙门,还是阎王爷设下的鬼门关?张英才本来就不是真的在看书,那天他在纸上胡写乱画了好久,回过头来再看,一张白纸上,几乎全写着:尊严!

在他对着这两个字发愣的那段时间里,先是余校长,然后是邓有米,最后是孙四海,就像值班巡逻那样,轮番找借口到他屋里来转转。最特别是孙四海,别人早已放下了架子,唯独他,人虽然跨过了门槛,灵魂却不肯跟进来,所以,每说一句话,嘴唇都要紧张地哆嗦好一阵。让张英才想不到的是,孙四海刚走,王小兰就像风一样溜进来,二话不说,将床上的被子抱起来就往外面跑。等到张英才明白过来,她人已经走远了。太阳落山后,王小兰将洗得干干净净、并用米汤浆过的被子送了回来,还暧昧地笑着说,他在被子上撒播的那些种子全洗掉了。王小兰走后,张英才摊开被子细看,以往在家里连母亲都没有洗掉的那些青春斑痕,真的找不见了。虽然屋子里只有他自己,张英才的脸还是红得快要涨破了。不仅为自己害臊,也为王小兰害羞,以孙四海一向的清高,如果晓得王小兰也开始用那种半荤半素的话语挑逗别的男人,万一失态了,出手痛打她一顿也不足为奇。

夜深人静之际,张英才睡在芬芳的被窝里,脑子里总在想着自己后来在纸上补写的一句话:没有转正的民办教师连在别人面前笑一笑的权利都没有。

往后的一个月中,邓有米往山下跑了七八趟。每次都是失望而归,可见了张英才仍要做出笑脸,声称又见到了万站长,万站长真是个好领导,等等。

余校长哪里也没有去,唯一的变化是一到天黑就在空无一人的小操场上,绕着旗杆踱步。这天晚上,余校长终于踱进了张英才的屋子。

寒暄一阵,余校长就把目光转向凤凰琴:“最近一段怎么没听见你弹琴,是不是弦断了?”

张英才说:“弦断了不要紧,主要是没工夫。”

余校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琴弦:“我这里有四根旧琴弦,不知合适不,你上上去试试看。”

张英才也不推辞,伸手接过来,并说:“只怕过不了两天又会弄断的。”

余校长说:“不会的,再也不会的,以前主要是明老师听不得凤凰琴响,听了就犯病。现在我将门窗堵严实了。”支吾几句再转过话题,“张老师,这次转正,是不是对一些特别的人,譬如像——像我这样的人,有什么优惠政策?”

张英才说:“没听说呀,真的一点消息也没听说。”

余校长忧伤地转过脸:“没听说就算了!你先忙,我到孙主任那里去转转。”走了几步又回头,“我考虑了很久,决定向上报你当教导处副主任。”

张英才心里想笑,嘴上说:“多谢校长栽培。”

余校长敲不开孙四海的门。孙四海声明过,这一段放学后,他谁也不见。余校长本也无事,隔着门说几句就打了回转。

正在这时,黑洞洞的操场上传来成菊的哭声:“余校长,余校长喂!你快救救邓有米吧!”

成菊跌跌撞撞地扑过来,一把抓住余校长。

余校长有些急:“你放开我,有话慢说,这黑的天,叫别人看见了如何说得清!”

成菊仍不放手:“我不管这些,邓有米让派出所的人抓去了,你要想法救他出来。”

张英才这时从屋里钻出来:“派出所的人怎么会抓他呢?”

成菊回答:“还不是为了转正的事,别的人不是有学问就是有靠山,邓有米他什么也没有,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关系可以走走后门,家里没什么好东西,没办法,邓有米就到山上砍了一棵红豆杉,没想到被林业派出所的人逮住了。余校长,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哇!”

余校长一听急了:“这不是丢学校的脸吗!上次先进没评上,这次又来个副校长偷树,真是斯文扫地哟!”

张英才在一旁劝:“事已至此,想办法救邓老师才是上策。”

余校长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成菊坐在地上哭嚎,声音又长又尖。

张英才不耐烦地说:“你哭得难听死了,像死了人一样,搞乱了别人的心,怎么想主意呢!”

张英才这样一说,成菊的哭声低了下来。

余校长终于沉重地说:“只能这样了,就说学校要修理校舍,又拿不出钱,只好代学生忍辱负重,做此下策之事。”

张英才说:“行倒行,就怕孙四海不同意。”

余校长说:“你去喊他过来。我刚才去过,他不肯开门。你一去,他就会开门的。”

张英才过去一叫,那扇门真的开了。说了经过,孙四海露出一脸鄙夷相:“没本事就认命罢了,干吗一人做鬼,还要拖着大家一起去阴间呢?”

余校长说:“行还是不行,你表个态。”

孙四海说:“我没态可表,就当我不晓得这事。”

余校长说:“这也算个态度。将一切推给我得了。”

成菊叫起来:“姓孙的,别以为自己就那么清白,想坐在黄鹤楼上看帆船,是人总有栽跟头的时候!”

孙四海将门掩到一半才说:“我同意,就算是学校决定的吧!”

余校长连夜独自下山,第二天下午才和邓有米一道回来,邓有米脸上有几道疤痕,开始还以为是让派出所的人打的,说过后才知道,是被倒下来的红豆杉枝条划伤的。邓有米彻底灰心了,一连几天,见人就说自己愿意当一生的民办教师,再也不想转正,吃那公办教师的天鹅肉了。

乡教育站的黄会计又送工资来,还透露说,上次被抢一案有线索了。

黄会计走后第三天,成菊娘家的一位亲戚就被逮捕了。说起来,还是因为邓有米盗砍红豆杉而发现线索的。界岭一带总共有十几棵大的红豆杉树,小红豆杉树就说不清了。自从发现这种树特别抗癌之后,大红豆杉树没有敢动,小红豆杉树难免受到盗伐。断断续续的盗伐事件中,大多数没有被发现,成菊娘家那位亲戚也盗伐过红豆杉,林业派出所的人下去调查,本是为这件事,对方心里慌张,就自动坦白了。这两件事一发生,邓有米的背驼了许多,还向余校长递交了辞去副校长之职的申请书。不过,余校长没有接受。

只有孙四海无动于衷,继续在那里夜以继日地复习。

周末下午放学,照例是老师送寄宿的学生回家。

余校长见邓有米情绪不好,害怕出事,就叫张英才陪着邓有米。一路上很顺利,返回时,碰上了王小兰。王小兰慌慌张张地往学校里去找李子。张英才记得很清楚,学生们站好路队后,孙四海是牵着李子的手,带着那支路队出发的。王小兰仍不放心,她感觉要出事了,非要到学校看看。

到了学校,孙四海的窗口亮着,有人影一动不动地透出来。

叫开门,王小兰气喘喘地问:“女儿呢?”

孙四海说:“她不是回你那儿去了?”

王小兰说:“你们是在哪里分手的?”

孙四海说:“半路上,我想赶早回来复习,就没有送到家。”

闻讯赶过来的余校长当下急了,大声指责孙四海:“你这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

早已眼泪汪汪的王小兰,终于哭出声来,顾不上擦眼泪,扭头就往门外跑。

在场的人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立即分成两路:一路是孙四海和张英才,顺着路队走的路寻找。一路是余校长和邓有米,沿着近路寻找。孙四海跑得飞快,一会儿就超过了王小兰。张英才跌了几跤,还是跟不上,幸亏孙四海不时到沿途路边人家打听,才时断时续地没有跟丢。到了张英才上次跟着路队走到过的那道山岭上,月亮正好出来了。

跑得飞快的孙四海站在山梁上不动,等张英才跟上来后,才说:“李子在那边树上,被一群狼围着了。”孙四海不像邓有米,依然坚定地将那些东西称之为狼。

黑黝黝的红豆杉上,果然有李子嘶哑的哭声,树下还有十几对绿莹莹的眼睛。

孙四海吩咐张英才,看准山路后,一起大叫着往红豆杉下猛冲,越快越好,千万不能停顿,然后迅速爬上树去,等余校长和邓有米来。说完,也不管张英才同意或不同意,便大叫起来:“李子——别怕——我来了!”张英才有些怕,不知叫什么好,只得哇哇乱吼,那群被孙四海坚持称为狼的狼,被吓得退到一边。孙四海动作快,张英才的动作也不算慢,等到狼群重新围上来时,他俩已在红豆杉上坐稳当了。

孙四海一把将李子搂在怀里。

李子歇下来不哭了,孙四海却泪流满面。

半小时后,余校长和邓有米果然带来一大群人,将树下的狼群撵跑了。

回到学校,已是后半夜。孙四海不肯去睡,谁劝也没有用,一个人坐在旗杆下吹着笛子,音符一个一个地流得非常慢,非常缓,沉沉的,苍凉得很,一如追忆与送别。

张英才早上起来,看见操场上到处是焦黑的纸灰,他捡起一张没烧完的纸片一看,是中学课本。孙四海仍在旗杆下吹笛子,从笛孔里流出一点鲜艳的东西,滴在地上,变成一小块殷红。余校长坐在自己屋门口抽着烟。不远的山坡上,邓有米双手掩面,躺在枯草丛中。三个人都是一夜未眠。

晨风瑟瑟,初霜铺在山野上,被风霜雨雪褪去鲜艳的国旗,没有出现在晨空里,光秃秃的旗杆上有一种别样风姿。

“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看懂了国旗。”

在明明没有升起国旗的周末,张英才对余校长他们说。

张英才的话含有多层意思,其中一种,是对自己搞的这场恶作剧很悔恨。他不敢说明白了,只想找机会报答一下,做一点补救。他将自己上山后的所见所闻,如升国旗、降国旗、李子的作文、余校长家的十几个孩子,以及孙四海的仅仅一次疏忽,就使学生险些成为野兽的美餐等,写成了一篇叫做《大山·小学·国旗》的文章。他没有告诉余校长,悄悄地下山,将寄给省报的投稿信,亲手塞到乡邮电所门前的邮筒里。

摸黑返回学校的路上,张英才又遇上蓝飞。

隔得不远,他听到蓝飞在和一个女人说话。蓝飞要那个女人去教育站,问问万站长,是否真有民办教师转成公办教师的机会。还声称,她若不去,自己就再也不进家门。张英才由此判断,对方是蓝飞的母亲蓝小梅。蓝飞不仅说狠话,还用力拉扯,可惜无济于事。蓝小梅不仅不去,还说,早知蓝飞如此不懂事,还不如当初他父亲去世时,将一家人全都装进棺材里。

蓝小梅转身往细张家寨走去。

有些释然的张英才等了约十分钟,才开始走向呆呆地站在路边的蓝飞。他装着什么也没听到,故意问蓝飞,如此失魂落魄,是不是失恋了。蓝飞回答时有些掩饰,但也有真话。他说,还不是因为界岭小学几个老资格的民办教师闹的,让远远近近的民办教师都以为上面真的有了转正的政策。因为一天到晚有人议论,自己都疑神疑鬼了,也想找人探听虚实。张英才站在黑地里,将界岭小学这些时发生的事,对蓝飞一一说了。蓝飞大吃一惊,他没料到这事会被弄到你死我活的程度,远远超出了预估。因此他俩再次约定,无论此事往后如何发展,再也不推波助澜了。

10

投稿信寄出后的第三天,邮递员送来一封信。

张英才以为是省报的回复。当他看出是姚燕的笔迹时,竟然有些失望。姚燕一改前一封信只写一句的风格,情意绵绵地写满三页纸。张英才只读了一遍就塞进口袋里,更没有急着回信,他觉得,如果这时候还有心思谈情说爱,就太不道德了。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教育站的黄会计领来一个陌生人,说是省教育厅派来进行高考落榜生抽样调查的,要和张英才好好谈谈。黄会计将这人扔下,自己回去了。

那人自称姓王,张英才见他年纪较大,就喊他王主任。

王主任和张英才谈得很少,却老爱往教室和学生中间钻,还逐个同余校长、邓有米和孙四海谈了话。张英才好奇地问他们,都说只是拉了拉家常。有一次,王主任竟然跑进明爱芬的房里,举起照相机,咔嚓咔嚓地拍了十几张照片。幸亏余校长发现得快,硬将他拉出来。第二天中午吃饭时,张英才到处找不着王主任,还以为他不辞而别了,想不到天黑后,王主任又重新露面,并解释说,自己跑到附近山村里看风土人情去了。

王主任最喜欢看学校升国旗、降国旗,每到这个时候,就拿着照相机拍个不停,一点也不心疼胶卷。那天黄昏,当学生们跟着笛声唱完国歌,一个衣服穿得太少,老在队列中哆嗦的孩子,从余校长手里接过降下来的国旗,披在身上欢快地跑进低矮的屋子时,王主任不知是要擦眼镜,还是擦眼泪,背转身去,好一阵才回过头来。

隔了一天,又逢周末,王主任跟着孙四海送学生回家,沿着山路绕了一大圈,返回时,一不小心绊着什么,摔进一道山沟里。所幸山沟不深,沟里的杂草又很厚,王主任打了几个滚后,还能自己爬起来,并且解嘲地说,山沟深处的那一群狼,正用无数绿莹莹的眼睛盯着自己。

孙四海说:“王主任是被摔得眼花缭乱了吧!”

王主任装出生气的样子:“难道就只有你们能看到狼,我就看不到?”

孙四海说:“你怎么晓得我们看见狼了?”

王主任说:“不是狼,也是与狼差不多的野狗!”

路过一处山村,王主任敲开一家小杂货店的门,买了一瓶酒。王主任还要买些下酒菜,杂货店里只有几袋太阳牌锅巴,一看上面的字,早过了保质期。正在犹豫时,夜空里飘来一阵卤菜的香味。王主任吸了几下鼻子,问是谁家在卤牛肉。店主小声说,还有谁,村长呗!王主任让孙四海到村边站着等一会儿,自己循着卤菜的香味进了村长余实的家。时间不长,王主任便提着一包热乎乎的卤牛肉出来。孙四海有些惊讶,王主任居然能够虎口夺食。问起来,王主任说,回学校后再将秘诀告诉他。

回到学校,孙四海按照王主任的意思,将余校长和邓有米,还有张英才叫到一起。王主任二话不说,上来就敬大家三杯酒。只有孙四海顶着不肯喝,故意说,王主任不明不白地将村长余实家的卤牛肉打劫来了,眼下吃得痛快,只怕日后小鞋要磨破脚后跟。王主任要大家放心,他是凭着这个证件掏钱买的。王主任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记者证,叭的一声拍在桌面上。

到这一步,王主任才和盘托出,前面对他的介绍,只是微服私访的幌子,实际上,他是省报的高级记者。张英才所写的稿件寄到报社后,读过的人没有不感动的。为了确保此事的真实性,报社专门派他下来核实。

王主任说,只有亲眼目睹这一切,才敢相信那篇文章每一字都是真实的。

王主任又说,这是一篇自己从事新闻工作以来见过的最好的文章,一个星期以内就能见报,发头版头条,还要配编者按和照片。

为了赶时间,喝完酒王主任就摸黑下山去了。

刚好一个星期,王主任走后的又一个周末,大家正聚在学校里等邮递员,想尽快看到王主任的承诺能否兑现。远远地看到有人朝学校走过来,还以为是邮递员到了。走近了些,才发现是村长余实。邓有米马上想到,村长余实来一定没有好事,过完年村委会就要改选,除非将这两年拖欠的民办教师工资一一兑现,否则,界岭小学的三张票,就不会是他的铁票。

一会儿,村长余实就站到了旗杆下面,余校长正想上前打招呼,冷不防听到一声吼:“老子总算打听清楚了,原来那个闯到我家敲诈勒索的假记者,是你们这帮酸秀才引来的。”

大家这才明白,村长余实是为那晚被王主任弄走的卤牛肉而来。余校长话到嘴边又停下来。邓有米和孙四海站在那里像木头一样毫无反应。张英才当然清楚,与村长余实对话,必须是自己这样的外来者。

张英才问:“你怎么敢断定人家是假记者?”

村长余实说:“在界岭教书的都是水货民办教师。记者是无冕之王,就是刮十二级大风也吹不来,不请自来的全是清一色假货。那天晚上我若在家,不将那家伙的假记者证扔进灶里烧了才怪。”

张英才说:“你不也是从界岭小学毕业的吗?老师是水货,教出来的村长一定也是水货!”

村长余实说:“不是我不给你们面子!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老师是水货,时至今日,老子也许连县长省长都当上了。”

张英才也急了,面红耳赤地说:“教师职业的神圣是因为她只教学生做人,不教学生做官,只教学生知识,不教学生无知。”

张英才说完后,下意识地扭头看着余校长和孙四海,因为这话是从他俩某次聊天时听来的。

村长余实一定是故意找茬,他从怀里掏出一本练习册扔给余校长:“说得好听,课文上说,当总理的周恩来还要穿有补丁的衣服,分明是宣传艰苦朴素的精神,你们给孩子布置写读后感,非要结合本地实际情况,这是不是含沙射影?”

张英才在心里笑了一下,这篇作文是他布置的,而且确实是针对上个星期六这一带山里,唯有村长余实家在卤牛肉之事有感而发的。

余校长将练习册细细看了一遍才说:“借名人来教学生如何做人,这也是很正常的教书之道。”

张英才及时补一句:“只想做官的人,才会将任何事情都与做官扯到一起。”

村长余实明白张英才今天是不会给他面子了,便自找台阶下:“其实我也是好心,怕你们总想着转正,不小心上了假记者的当。”

村长余实刚在这边路上消失,那边的小路上,又出现了一大群人。

万站长在头里趾高气扬地走着,明明已经很近了,还要放开嗓门高声叫着:“余校长,来贵客了!”

万站长所说的贵客,是县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县教育局一位副局长,其他陪同人员也都是从来没有到过界岭小学的相关干部。他们亲自上山,送来刚刚出版的报纸。大家都说,张英才和界岭小学为全县教育事业争了光,省报用如此显要的位置,大篇幅地报道县里的教育情况,是从未有过的。

张英才接过报纸,刚看一眼便小声嘟哝:“王主任说话不算话!”

张英才发现,自己写的文章,虽然发在头版,但没有安排在头条位置上。王主任早先拍着胸脯保证过,还信誓旦旦地说,如果这样好的事迹都不能用在头版头条位置上,那就不是新闻而是丑闻了。

县里来的领导却不在乎,还说,对界岭小学来说,这已经是“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一样的大喜事了。

省报头版头条位置上,是一篇关于大力发展养猪事业的文章。

《大山·小学·国旗》排在这篇文章后面,编者按和照片倒是都有。

匆忙之中自然觉得照片最打眼,也是因为照片印得非常好:余校长抓着旗绳的大骨节的手,横吹笛子的邓有米和孙四海,打着赤脚、披着余校长的破褂子、站在满地霜花中的余志,趴在几块土砖搭起的木板上做作业的李子,以及围在桌边吃饭的一群小学生,这些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看了照片,余校长直惋惜:“早晓得这些都要上报纸,一定要帮他们好好整理一下。”

县里来的人在山上待了两天,下山之前,他们客气地问学校里还有什么要求。余校长、邓有米和孙四海的眼睛,顿时变得像是天空中出现六只月亮。三个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好不容易由余校长带头开口,竟然是说,能不能帮忙添置一些课桌课椅。余校长话一出口,不仅属于自己的月亮消失了,就连属于邓有米和孙四海的月亮也躲进乌云里。

好在万站长又将话题找回来,使着眼色说:“领导来了,虽然是贵客,但还是很愿意为基层排忧解难,余校长带头说了,你们几位老师再补充几句。”

张英才担心邓有米和孙四海,将心里最惦记的事说走了样,马上抢在前面开口说:“请领导发点善心,给几个转正指标,解决这些老民办教师的后顾之忧。”

此话一出,先前的六只小月亮又升起来了。

11

那些人一走,界岭小学又回到从前的样子。虽然有人当着他们的面表了态,要想办法解决学校里一位公办教师都没有的不正常状况,大家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白天盼太阳,夜里盼月亮地盼,而是各人做各人的事,谁也不再提起这事。

那一天,邮递员给学校送来一只麻袋,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信。是从各地寄来的,除了表示慰问、敬佩和要求介绍经验外,还有二十多封信是说要和界岭小学一道开展手拉手活动。张英才不明白什么叫手拉手活动,余校长就解释,这是共青团中央一个基金会搞的,由富裕地区的学校帮助贫困地区的学校的活动。这么多的学校都愿意来帮助界岭小学,大家自然很高兴。当即决定分头写信,一人分了一大堆。

忽然,邓有米叫道:“这么多信,若是全部回复,光邮票钱就不得了!”

经此提醒,大家动手清点,总共三百一十七封来信,算起来需邮费六十三元四角整,这还没有包括信纸和信封。四个人在屋子里愣了半天,余校长才说:“先将重要的挑五封出来回信,其余的以后再说。”

这样一来才发现,有几封信是专门写给张英才的。

张英才一一拆开看,都是差不多的意思,称他有文才,将民办教师写活了,也有说他敢于为民请命,有良心和同情心的。只有一封信很特别,上面只写一句话:“速来我处,勿告他人。”开始张英才还以为是姚燕写的,再看落款,方知是万站长。

万站长既是亲舅舅,又是工作上的领导,他说有事,肯定就是有事。张英才写了个请假条,趁天没亮,塞进余校长家的门缝里。

上午九点,张英才就到了万站长家。李芳正蹲在门口刷牙,一只又肥又大的屁股将门堵得死死的,见有人来也不挪道缝。张英才只好耐着性等。李芳刷完牙,嗲声嗲气地冲着屋里说,这么好的牙齿,怎么牙刷一碰就出血,该不是白血病吧!万站长在屋里如何回答,张英才没有听清楚。进门时,见地上的白泡沫中真的有些血色,张英才很想骂一声活该。

万站长正在屋里洗李芳的内衣,见了张英才,他用满是肥皂的手一指厨房:“没吃早饭吧,还有两个馒头。”张英才也不谦让,自己进了厨房,一只大碗盛着两只肉包子和两只馒头。他懂得万站长话里的意思,肉包子肯定是留给李芳的,就移开上面的肉包子,拿出下面的馒头,一手一个,捏着站到万站长身边,望着他吃。

张英才咽了一口才问:“什么事,这急的!”

万站长望了一下房门小声说:“等忙完了再说。”

李芳从房里整整齐齐地出来,用纸包上肉包子,拿着就出门去了。

张英才问:“她这是去哪?”

万站长说:“上班去呗!”

接下来就入了正题。张英才的那篇文章受到上面的重视,除了拨给界岭小学一百套桌椅板凳外,还破例给了一个转正的名额。万站长反复强调,这仅有的名额是戴帽下达的,必须是张英才,这不仅是他的文章写得好,还因为各方面的条件比较合适,其余几个相差太远了,既超龄,学历又不够。

万站长说:“你把这表填了,快点的话,下个月就可以批下来。”

张英才简直不相信这是事实,看了半天才说:“没搞错吧?”

万站长将登记表摊在他面前:“白纸黑字,还错得了!”

张英才终于拿起笔,正要填写,又止住了:“这表我不能填。应该给余校长他们。事情都是他们做的,我只不过写了篇文章。”

“你别像个男苕!李芳为了她表弟转正的事,都和我闹了几次离婚。这样的机会一生不会有第二次。”万站长迟疑了一下,又说:“还有蓝飞,那也是我的一块心病。暂时也顾不上了。”

“如果在一个月以前,我是不会谦让的。”张英才十分坚决地说,“现在我的想法不同了,这样的机会应该优先给他们。我比他们年轻二十多岁,就算像你一样十年遇到一次,也还有两次机会呢!”

万站长沉默一阵才说:“其实,我也想将他们转正,只是没有这个权力。”

张英才说:“你可以找领导做做工作。”

万站长想了想,态度又坚决起来:“不行,姐姐把你交给我,我要替你的一生负责。你想想,转正后得马上到省教育学院进修一到两年,那时就快二十一岁了,然后干上三五年,手里有了点积蓄正好可以结婚成家。”

“你这样做,我是不会同意的。”

“你这样说,哪像亲外甥!早知这样,还不如当初让蓝飞去界岭,把这个机会给他!”

“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是没向舅妈漏一点风声!”

万站长气得往门外走:“你倒要挟起我来了!好好,你的事我不管了,自己看着办去!”过了几分钟,他又从门外转回来,“外甥风格高,舅舅当然不能拉后腿。不过你得回去问你父母同意不同意,免得到时弄得我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张英才坐在万站长的自行车后面,半个钟头不到,就进了家门。

万站长先说,张英才补充。

张英才刚说完,父亲就表态:“英才我儿,这一年复读,的确没白读,你思想也提高了。做人就得这样,该让的就要舍得让!”

母亲还没开口,眼泪先流出来:“这样做,对是对,只是你自己不知要多吃多少苦。”

万站长叹口气:“你们都这样想,倒是我先前不对了。”

张英才一边给母亲擦眼泪,一边对万站长说:“我也是为你做牺牲。你想想,堂堂的万站长,不将转正名额给自己那个能写一手好文章的外甥,反而给了条件差很多的别人,说出去就等于给你脸上添光彩,说不定还有机会将你提拔到县里当局长呢!”

一家人全都笑了起来。

在去界岭小学的路上,万站长几次说,到学校后,名额肯定不好分,只能搞无记名投票。他搞过许多次这类投票,一百人参加,如果只一个名额,就会是一百个人,人人都能得到一票,因为参加投票的都是自己投自己的票。所以,这一次,张英才的票千万不能投给别人,投给谁,谁就是两票,就是多数。万站长要他给自己也留一点机会,同时也可以检查一下别人的风格如何。

一百套桌椅板凳加一个转正名额,让界岭小学的民办教师们欣喜若狂。

投票时,万站长坐在张英才身边,眼睁睁看着张英才在纸上写下余校长的名字,气得恨不能当场给他一个耳光。万站长以为这个名额非余校长莫属了。不料唱票的结果,仍是一人一票。

张英才马上明白,余校长的票投给了他。

万站长也明白是怎么回事,情不自禁地说:“看来我还没能力将每个人都看透。”

按照规定,投票无效时,就进行公开评议。

大家坐在一起,半天无话。

张英才忍不住先说:“我看这次的名额,大家就让给余校长吧!”过了好久仍没响应,他又说:“不谈别的理由,余校长是学校元老,吃的苦最多。”

过了好久,孙四海低声说:“给余校长我没意见。”

邓有米只好也表态:“我也无话可说。”

一直耷着眼皮的余校长,抬起头来,张英才以为他会说几句感激话,没料到余校长还有别的要求。

余校长说:“万站长,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你谈一谈。”

听到这话,邓有米、孙四海和张英才起身要往外走。万站长忙说:“你们人多,还是我和老余到外面去说话。”

余校长也说:“我们到外面去说话方便一些。”

他俩起身出去,站在操场边上,面对面说了一会儿。余校长像是在揉眼睛。万站长嘴唇动也没动,只是在最后时刻点了点头。

万站长招手叫张英才他们出来,大家站成了一圈。

万站长沉重地说:“余校长有件事想和大家商量一下。老余,你说吧!你说了,我再说。”

余校长不安地扫了大家一眼:“刚才大家投票时忘了一个人,就是明爱芬、我妻子,她也是我校的民办教师。那年腊月,她刚生下余志,就去县里参加民办教师转正考试,为了赶车,她从没有桥的冷水河中锳了过去,还没进考场,人就病倒了。抬回来后,整个人就成了现在这种样子。拖了多年,她的心还不死,夜里做梦都念着转正。正是还没转为公办教师这口气憋在心里没有散开,她到死亡线上去了好几次,又依依不舍地返回来。我想,若是真给她转正,过不了几天,她就会死的。现在这个样子,她难受,我也难受,连带着国家、集体和大家都不好办。我想和大家商量一下,让她将这几步路走快点,走舒服点,让她这一生多少有点高兴的事。大家刚才的好意我心领了,转正的名额我不要,能不能把它给——给——明爱芬呢?”

余校长话没说完,就低下了头,不敢看大家的神色。

万站长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才说:“明爱芬本来是不够条件的,给她挂个民办教师的虚衔,主要是照顾余校长的工作。所以,虽然只有四个人上课,教育站仍给你们学校五个人的补助金。我也不是没有一点人性的人,只要大家同意给明爱芬转正,并且保守秘密不向外说她是个废人,哪怕是犯错误,我也要帮老余这一回。”

孙四海什么也没说,缓缓地将手举起来。

邓有米的手举得更慢,最后却举得很高。

张英才见了,将自己的两只手都举起来。

万站长说:“老余,你抬头看看表决结果。”

余校长抬不起头,泪水哗哗直往外流,喃喃地说:“我晓得,界岭小学的民办教师是天下最好的好人。”

太阳挂在头顶上,地上的影子很清晰。

大家跟着余校长进了明爱芬的房。

张英才第二次进这间屋,觉得气味比以前更难闻。上次是夜晚,加上慌张,没看清。这次不同,能够清楚地分辨出,明爱芬的模样,完全是一张白纸覆盖在一副骨架上。

余校长捧着表格,走到床前说:“爱芬,你终于转正了。”

明爱芬眼珠一动:“你总是对我这么说,没有哪一回是真的。”

余校长说:“万站长刚刚主持开了会,大家都同意让你转为公办教师。”

万站长说:“这一次,县里特别批给界岭小学一个名额。”

邓有米说:“这还得感谢张老师那篇文章将舆论造得好。”

孙四海说:“明老师,你是界岭小学真正的元老!还记得老村长送我到学校来,你正在教室里上课,那样子真美,连老村长都不敢打扰。说实话,一开始我还想宁可四处流浪,也不当民办教师。就因为见到你的样子,我才下定决心当民办教师的。还有,之所以我对王小兰那么痴心,也因为她有好多地方像你。”

明爱芬很灿烂地一笑。她接过表格,从头看到尾,看得脸上逐渐起了一层红晕:“老余,快拿水来,我要洗洗手,不能弄脏了表格。”

张英才连忙到外面去端水,趁机猛吸几口新鲜空气。明爱芬用肥皂细心地洗净了手,擦干,又朝余校长要过一支笔,颤颤悠悠地填上:明爱芬,女,已婚,汉族,共青团员,贫农,一九四九年十月出生。

突然间,那支笔不动了。

邓有米说:“明老师,快写呀!”

明爱芬那里没有一点动静。

在身后扶着她的余校长眼眶一湿,哽咽地说:“我晓得你会这样走的,爱芬,你也是好人,这样走了最好,我们大家都不为难,你也高兴。”

明爱芬死了。

满屋子的人都没有做声。

只有余校长在和她轻轻话别。

张英才忍了一会儿,终于叫出来:“明老师,我去为你下半旗志哀!”

张英才走在前面,孙四海跟在后面。邓有米把在教室做作文的学生全部集合到操场上,说:“余校长的爱人,明爱芬老师去世了!”再无下文。

张英才拉动旗绳。孙四海吹响笛子,依然是那首《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很旧的国旗徐徐下落,李子和叶碧秋先哭,大家便都哭了。

余校长给明爱芬换上早已准备好的寿衣,点上长明灯,再赶到操场,见国旗真的降了下来,慌张地说:“这半旗可不是随便降的,你们可别犯政治错误。”他伸手去升旗,使劲一拉,旗绳断了。

张英才说:“这是天意。”

余校长急了,对邓有米说:“这是政治问题,不能当儿戏。快找个会爬树的人,上去将绳子系好。”

“老余,你去张罗明老师的后事吧,这些事你就别操心了。”万站长停一停,又说,“明老师这一走,名额的问题还得重新研究一下。”

余校长说:“万站长放心,这事我已考虑好了,保证不误你下山。”

万站长在山上一直待到明爱芬入土为安。

教育站的黄会计来送安葬费时,带来了李芳的口信,要他马上回家,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万站长对张英才说:“屁事,一定是闻到风声了,又想打这个转正名额的主意。”

张英才说:“你就硬气一回,看她能把你生吃了!”

万站长回答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葬礼来了千把人,都是界岭小学的新老学生和他们的家长亲属,操场上站了黑压压一片。

张英才到村长余实家报信,并询问到时候谁给明爱芬老师致悼词比较合适。学校的几个人商量好了,这事最好由村长余实来做,实在不行就由万站长顶上去。张英才去问时,村长余实大咧咧地打几个哼哼,没有明确表示。追悼会开始前几分钟,村长余实才来。村长余实没想到,来参加明老师追悼会的人,比前几天村里开换届选举预备会到得还齐,便从张英才手里要走已经写好的悼词。村长余实念悼词时,还脱稿添了一句:“明爱芬同志是我的启蒙老师,那一年,她才十六岁,她的教育业绩,将垂范千秋。”

张英才对村长余实加的第一句话很反感,在心里说,拉选票都拉到追悼会上了。当他见到村长余实说话时噙着泪花,还是将所有的不快扔在一边,倒了一杯水递过去让他润润嗓子。

来的人都送了礼,有布料、大米,也有送鱼肉和豆腐鲜菜的。孙四海摆个桌子想要登记,送礼的人却都不过去,说这么多的人情,余校长若是一一还礼,如何负担得起?孙四海坐在那儿没事干,就去厨房帮忙,王小兰在,她被请来负责筹办葬礼后的酒席。孙四海还没和王小兰说上话,邓有米就来喊他,余校长要他俩去商量一件事。

张英才和万站长看着他们平静地进了余校长的家,又看着他们平静地从余校长家里出来。见多识广的万站长都没料到,这是在开校务会,专门研究那仅有的一个转正名额问题。

万站长随后进去看了看,见余校长正在那儿填表,就没有打扰,出来对张英才说:“余校长转正后,两年的进修课他怎么上?儿子余志由谁抚养呢?十几个在他家寄宿的学生又该怎么办呢?”

张英才也没有答案,就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谁能把后路看得一清二楚!”

酒席在操场上摆了几十桌,桌子和碗筷都是从附近村里借的,酒菜全是别人送礼送的。大家都说,就是上次老村长死,也没有明老师死得隆重。

酒席散后,就到了黄昏。张英才送还最后一张桌子从山下的村里返回来,见万站长和余校长正在家门口争论着什么。两人都很激动。张英才想走过去又有些犹豫。站了一会儿,孙四海和邓有米也来了。

万站长见了,就喊:“你们都过来!”

张英才走过去。万站长递过一张表:“你看余校长是怎么填的。”

张英才一看,上面赫然写着“张英才”三个字。

张英才结结巴巴起来:“余校长,你怎么能把转正名额让给我呢?”

万站长说:“我劝不转他,就看你的了!”

余校长说:“谁来劝也没有用,这是校务会决定的。”

张英才不相信:“真的么?”

孙四海说:“是真的,从上次李子出事后,我就一直在想,假如自己一走,李子和王小兰怎么办?我的一切都在这儿,转不转正,已经无所谓了。”

邓有米接着说:“明老师这一死,我也彻底想通了,不能把转正的事看得太重。人活着能做事就是千般好,别的都是空的。张老师,你不一样,年轻,有才气,没负担,正是该出去闯一闯的时候。”

张英才仍说:“我不信,这不是你们的真实想法。”

余校长正色道:“张老师,你这样说太伤人心了。邓校长和孙主任的确是自愿放弃的。只有一点,大家希望你将来有出息了,要像万站长一样,不管到哪里,都莫忘记还有一个叫界岭的地方,那里孩子上学还很困难。”

张英才听不下去,大叫一声:“我不转正!”转身钻进自己屋里。

万站长随后进来,打开凤凰琴拨了几个音。

张英才说:“你不要乱弹琴。”

万站长不听他的,又拨了几下:“你上山时,问过这琴的主人是谁——就是我。”

张英才一惊:“那你干吗要送给明爱芬?”

万站长只顾说自己的:“转正的事我不强迫你,我讲个故事,你再决定。十几年前,界岭小学只有两个民办教师:一个男老师和一个女老师。那年,学校也是分到一个名额。论转正条件,女老师比男老师明显要强。男老师就想别的门路,迅速和另一个女人结了婚。那女人已离了两次婚,但她有一个在部队当将军的叔叔做靠山。女老师当然明白这一点,她为了证明比男老师强,明知转正无望,又刚生孩子,还是硬撑着要去参加考试,想在考分上压倒男老师。”

张英才说:“我明白,男老师就是你,女老师是明爱芬!”

万站长面色苍白地说:“结果就是前几天余校长所说的,明爱芬将自己弄废了。我一转正就调到乡教育站。走之前,我不敢见明爱芬,就想将凤凰琴作为礼物送给她,让她躺在床上有个做伴的。写好字后,又怕自己的名字会刺激她,就用小刀把它刮掉。我将自己的东西全拿走了,只留下凤凰琴。”

张英才听完了说:“这叫有所得必有所失!”

万站长说:“你真聪明,我就是要你明白这个道理。”

张英才坐在桌子前不说话。

“我累了,先睡,你想好了就喊醒我。明天回去,还不知道李芳怎么跟我吵。还有蓝小梅和蓝飞,不知他们会如何想呀!”万站长躺下后又补充说,“这次转正的两步棋得反着走。明天你就随我下山,先到省教育学院报到,回头补办别的手续。别人都是九月份入的学,晚了赶不上考试,拿不到学分就麻烦了。”

万站长一觉醒来,天已亮了,屋里不见张英才。

他开门一看,张英才正独自靠在旗杆上出神。

天上开始纷纷扬扬地落雪了。第一片雪花落在脸上时,张英才情不自禁地抖动了一下,他想不到这是落雪,以为是自己的泪珠。待到他明白真的是落雪了,抬头往高处看过一阵,还是不愿认可,这些从茫茫天际带来清凉与纯粹的东西,不是泪花而是雪花。

界岭小学依然举行升旗仪式。余校长让张英才亲手升一回国旗,张英才在笛声中一把一把地拉动绳子,身后忽然响起凤凰琴声。张英才回头一看,万站长和余校长正在合作,弹奏着国歌。仰望国旗的张英才觉得自己满脸冰凉,这时候,他又希望那是因为天上落了太多的雪。雪花还在飘落,然而,张英才脸上堆积着的主要是泪花。

张英才离开界岭小学时,大部分学生还未到校。这种天气,余校长、邓有米和孙四海都要到半路上去接学生,大家都为不能为张英才送行而感到惭愧。

张英才将那副四百度的近视眼镜送给了孙四海。

余校长将凤凰琴送给了张英才。

然后,大家握手道别。各走各的路。

张英才和万站长下到半山腰时,遇见了邮递员。邮递员又给界岭小学送来一麻袋信,还给了张英才一张汇票,是报社寄来的一百九十三元稿费。

万站长感叹地说:“城里的待遇就是高,一篇文章的收入,比我一月工资还多。”

这时候,张英才听到身后有人喊。回头一看,是叶碧秋的父亲,他要到乡里的铁匠铺将自己的砌刀修理一下。叶碧秋的父亲说,余校长在为明爱芬举行葬礼时,还抽空同那些不让孩子上学的家长谈话,大部分家长都表态说,不管家里如何苦,过了年,一定会让孩子到学校里来。张英才和万站长走累了,想歇歇,就让叶碧秋的父亲先走。

叶碧秋的父亲有些不舍地说,早上同女儿一道去学校,听说张英才要离开界岭小学,叶碧秋为了忍着不哭,将自己的嘴唇咬破了。叶碧秋的父亲在前面越走越远。

雪越落越大,几阵风劲劲地吹过,天空就乱舞起来。转眼之间,地上没白的地方就白了,先前白了的地方变成了雕塑。

张英才望着雪景,不免说了句:“瑞雪兆丰年。”

万站长说:“别浪漫了,快走吧,大雪就要封山了。”

没走几步,万站长自己却停了下来,怔怔地往回看。

张英才难得叫声舅舅,问他是不是有东西丢在界岭小学。

万站长说:“我好像听到凤凰琴在响。”

张英才说:“怎么会哩,凤凰琴在我背上背着哩!”

万站长说:“有些声音你现在听不见,也许将来会听见。”

张英才故意说:“谢谢领导提醒!”

万站长不与他说笑:“想说界岭小学是一座会显灵的大庙,又不太合适,可它总是让人放心不下,隔一阵就想着要去朝拜一番。你要小心,那地方,那几个人,是会让你中毒和上瘾的!你这样子只怕是已经沾上了。就像我,这辈子都会被缠得死死的,日日夜夜脱不了身。”

说话时,万站长的神情格外忧郁。

张英才想起一件事,下山之前,别人都送了礼物,只有万站长没送。万站长问张英才想要什么,张英才指着山沟,要万站长想一想,当初送自己上山时,将什么东西扔到山下去了。见万站长终于想起那枚硬币,张英才就说,自己想要他将那枚硬币还回来。万站长往路边走了几步,然后弯下腰做了一个捡东西的动作,回来后,手心里真的出现一枚硬币。张英才拿过硬币,看了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