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天威

第 一 部 三十一个布衣相士

第一章 算命杀手

才近中秋,天气突然转寒。早上本来还有阳光,一忽儿视野蒙冥一片,连阳光也变得闲懒,蔚蓝的天色压得低低的,仿佛随时要下霜。

然而并没有真的下起霜来。在元江府外向西山道上,近天祥一带,普渡吊桥的石墩前,有几株老梅,和一位葛衣相士。

相士背后,负着一个药箱,手里本来提着包袱,现在挂到一株梅枝上,那梅枝因负荷太重,几要弯折下来,相士犹似未觉。

他正在吃着干粮。一面布幡,上面写着“布衣神相”四个字。斜倚在梅树干上。

这时候,逶迤的山道上,慢慢出现了两个人影。等到越走越近的时候,便可看见来人是一老一少,老年人坐在一张张着布篷的木椅上,椅上有轴辘木轮,由少年人在后面推动着前行,以致在山道上发出寂寂的跌荡声。

等到两人行近,相士才抬头看了一眼,这铁索吊桥是元江府通向木栅里唯一通道,来往行人自然不少,相士吃得正起劲,望了这一眼后,又低下头去啃薄饼,嚼了几口,似想起了什么,再抬头望去。

这时一老一少,已走得相当近了,木车后插着一枝旗杆,旗杆上赫然画着,布衣神相。

相士心里忖道:“好哇,可遇见老同行了!”

只见那坐在木轮椅上的老者笑嘻嘻地招呼:“天气转凉了哩。”

原先的相士打从鼻子里微哼一声,没去答他。

老者却热情如故,笑说:“哎,我也有六七年没到过这里了,这一带的风景,可是越老越忘不掉哪。”

相士本来要去木栅里替人占卜,他从元江府出来,生意本就清淡,看到有个讨同一碗饭的,心里早就没什么高兴,所以爱理不理,希望对方识趣,不过吊桥,往别处去。

老者示意少年,推动木轮,俟近相士身旁,斜支着身子,望下山谷,连连叹道:“好景致,好景致,梅花还在,人却老了。”

这里是近天祥一带,景色钟灵毓秀,一道柔和秀逸的普渡吊桥,横跨过了深山伟壑,幽谷里瀑瀑流过的是立雾溪。在河口远处与大沙溪交流,烟波浩渺,青山幽谷,林桥低迷。这吊桥前有九株老梅,寒香吐艳,又叫“九有桥”,过了这铁索吊桥,迂回西上便是胜地木栅里了。

相士收起了吃剩下的薄饼,毫无善意地问:“你要上木栅里?”

老者笑道:“你呢?”

相士道:“我先来的,出来跑江湖的,该知道谁先占了庙谁就先对神。”

老者扬眉笑道:“哦。那我们到别处去就是了。”

相士没料到老相师那么容易便让了步,稍感意外。

少年正要推动木椅离开悬崖,老者偶然想起来似地忽问:“尊姓?”

相士心中正感得意自己三两语就唬走了老同行,听老相师这么一问,便粗声说:“当然姓李。”

老者眉一扬,呵呵笑道:“果真是名闻天下的神相李布衣了?”

相师傲然道:“货真价实。”

老者笑道:“久仰,久仰。”

相士心里受用,反问:“你呢?”

老者抚髯笑道:“我可是冒牌货,姓鲁,鲁布衣。”

相师也不好意思太咄咄逼人,便说:“这也难怪,这个年头,布衣神相出了名,谁不打着这个名头。”

老者笑道:“是呀,是呀,人人都仗着阁下的名头。”

相师故作淡然地道:“我无所谓,大家都是出来跑江湖,混饭吃的,便宜不能独占,茅坑大伙儿用,我就闭只眼,睁只眼的好了。”

老者赔笑道:“是,是……”忽问:“不知李神相想闭哪一只眼、要开哪一只眼?”

相士一愣,不明老者何有此问。老者笑道:“既然难选,不如双眼一齐闭了,岂不省麻烦。”

突然之间,木椅上两边扶柄,登登弹出两柄青绿色的三尺飞刃,一齐钉人李布衣的左右肋骨内。

李布衣惨叫一声,双手陡地一击,抓住两柄青刃柄。脸容痛苦已极。

不料刃柄突突二声,弹出两枚飞锥,穿破李布衣手背溅血飞出。

李布衣惨哼道:“你……你为何……我们……无冤无……仇。”

鲁布衣抚髯长叹道:“谁教你叫做李布衣呢。”

李布衣的内力极好,生命力也顽强,居然能强忍痛苦,长身掠起,濒死向鲁布衣反扑,鲜血淋漓的十指箕张,抓向鲁布衣。

只是他人才掠起,嵌在两肋内的青刃突然发出轻微的爆炸,波波二声,把李布衣胸口炸陷了一个大血洞,鲁布衣悠闲地坐着,叹了一声:“别弄脏了这几株老梅。”他背后的少年立即出手。

少年空击两掌,掌风倏起,把李布衣的残肢碎肉血雨翻飞地送出丈远,往崖谷落了下去,竟是一点也没沾在崖上。

鲁布衣道:“土豆子,你的掌力进步了。”

少年躬身道:“是师父教得好。”

鲁布衣道:“我们一路来,杀死多少个李布衣了?”

土豆子浓眉一展,道:“三十一个。”

鲁布衣眼角蒙起了多层打褶的鱼尾纹:“也不少了。李布衣跟东厂、内厂、锦衣卫的大爷们作对,领头造反;大胆犯上,只是连累了无辜冒名卜者,咱们受托于刘公公,除恶务尽,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土豆子沉声道:“近日无知百姓都视李布衣为活神仙,这些人胆敢冒充反贼骗诈百姓,本就该杀。”

鲁布衣眯着眼睛,细眼发出针尖一般的微芒,道:“你真的认为百姓都只是受骗吗?”

土豆子握紧了右拳,轻打在右掌上,用力的皱着眉,以致眉心形成了一道深刻的横纹,他没有回答鲁布衣的话。

鲁布衣抚髯,用一种像山风似的轻微,但是浩荡的声音道:“大凡百姓们热爱一个偶像,因为这个偶像做了他们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想说而不能说的话,想到而做不到的东西,所以才赢得这许多人发自内心的支持……”

土豆子眉皱得更深更浓,他的眉本来就很粗黑,毛势顺逆交错,看来更是浓烈。“师父……”

鲁布衣淡淡一笑,把话题一转,道:“今天李布衣一定会经过这里。”

土豆子登时精神一振,但眉心随即打了结。

鲁布衣笑道:“你奇怪我怎么知道是不是?其实消息是天欲宫提供的。”

他一笑又道:“天欲宫巴不得借我们之手,除去心腹巨患李布衣。天欲宫和刘公公,本来就是一刀双刃,利则两利,弊则两弊。”

语音一落,忽道:“有人来了。”

这时一阵风吹来,吹得崖边长草一阵轻摇,在秋寒里,吊桥微晃,崖边籁籁落了一阵梅花。

只听一阵清脆的铃响,有人自山坳处漫声吟道:“国事如今谁倚仗?衣带一江而已。便都道江神堪恃。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笔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

土豆子目光一闪,杀气大现,随即又垂目低首,立于鲁布衣身后,原来自山拗处几株幼梅后,走出一个头系红布、蓝衣落落的卜者,摇着手上的铜铃,布幡上正是“布衣神相”四字;鲁布衣遥向来人笑了。

来人十分壮颀,圆脸高额,神情坚定,但一见有人在,就冒起了令人可亲近的笑容。

“生意好吧?”那人远远招呼着。

“尊姓……”鲁布衣微笑颔首。

那人大步走近,笑道:“我姓张,跑江湖时号布衣,跟老丈可是一样……”

鲁布衣微笑道:“来这里替人解厄消灾吧?”

张布衣创览一下四周景色,卸下用一把小红伞挑着的包袱,舒然道:“天样绝色,兼南派山水之秀,北派山水之伟,我慕名已久,今日一见,真是落梅几瓣,都自蕴天机。”

鲁布衣悠然看看花,看看草,看看天色,再把目光投到流水远处。

“张兄不像算命的。”

“哦?”张布衣笑道。“那我像什么?”

“像个游山玩水的名士雅客。”

“前辈也不像个问卜者。”

“我这双瘫痪了的腿子,总不会像个猎户的吧?”鲁布衣微微笑道。

张布衣却没有回答,哈哈笑了起来。鲁布衣也仰天大笑。

铁索吊桥微微晃着,鸟自翠峰掠起,没入天际,对面山里隐约人家,几处炊烟。映衬得红梅更艳,崖边更寂。

鲁布衣笑声忽然一叹,问:“张兄易理高深吧?”

张布衣欠身道:“稍有涉猎而已,还要向前辈请教。”

鲁布衣注视着张布衣,用拇食二指拈着须脚,道:“你额中眉上黑中带赤,天庭、司空气色黯淡,恐怕有难。”

张布衣伸手摸了摸额角,道:“哦?”

鲁布衣道:“俗语有说:相人易,相己难,张兄有无与人结仇?这几天应当慎防,以避血光、仇杀之灾。”

张布衣长揖道:“多蒙前辈提点。”

鲁布衣摇手道:“替人解灾化难,岂不是我们职责所在。”

张布衣忽笑道:“前辈真像。”

这次鲁布衣忍不住问:“像什么?”

张布衣道:“算命杀手。”

第二章 落了六十朵梅花

这句话一说完,局面大变。

张布衣手一扬,铜铃夹着急啸,飞打鲁布衣。

鲁布衣不慌不忙,袖子一兜,收去了铜铃。

同时间,鲁布衣一拍椅背,椅下疾射出三枚橄榄形的暗器,电射张布衣上中下三路!

张布衣已抽出红伞,露地张开,伞面急纵,三枚小橄榄急荡而开。

剑自伞柄抽出,剑迎风一抖,如灵蛇陡直,刺向鲁布衣咽喉。

鲁布衣一个大仰身,剑掠箅而过,几络白须银发,切断飘扬,但在同一刹那间,鲁布衣袖口一开,原先的铜铃飞打而出。

张布衣用急旋的伞面一格,铜铃陡地散开,几个小铃裆仍分几个不同的角度射向张布衣。

张布衣倏地收伞。

小铃裆尽收入伞里。

铜铃力已被卸,接在手里。

张布衣同时脚步倒错,一滑而退开三丈,微笑而立。

这几下急攻险守,全在电光石火间完成,两人每一招都是行险抢攻,一击必杀,但谁也没占着便宜。

而在一旁的少年土豆子,在两人交手的片刻间,向张布衣攻击了七次,但七次都被离张布衣身边一种无形的劲道所阻,几次力冲,但相隔丈远,便冲不上前,根本无从出手。

张布衣始终只向鲁布衣出手,连看也没看一眼。

在他眼里,真正的对手,只有一个。

鲁布衣眯着眼睛,仿佛刚才动手的事与他全无关系一样,“铜铃可摔坏了?”

张布衣拎着铜铃,看了看,道:“小铃挡掉了,便不响了。”

鲁布衣喷声道:“真可惜,吃饭的家伙哑了。”

张布衣笑道:“幸好人还没哑。”

鲁布衣也笑道:“铜铃红伞,神捕邹辞,哑不掉的。”

张布衣道:“一路来,三十四个大城小镇死了二十六个李布衣,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下只好也装扮个卜算子来瞧瞧了。”鲁布衣道:“是三十一个。”

张布衣道:“你要杀多少个才够。”

鲁布衣道:“直到杀了真正的李布衣为止。”

张布衣道:“李布衣为民除害,锄强扶弱,替天行道,你因何非要杀他不可?”

鲁布衣道:“邹辞。”

邹辞(张布衣)一怔。只听鲁布衣沉声问道:“你隶属于哪一个辖下?”

邹辞迟疑了一下,才道:“我是大同都御使任命的专案捕役,现在是秉公行事。”

鲁布衣忽亮出一物,示向邹辞。邹辞一震,鲁布衣冷冷地道:“大同都御使顾若思算什么东西?我是内厂司礼的亲信,高兴杀谁就杀谁,要杀哪一个就杀哪一个。”

邹辞脸色阵黄阵白,忽挺胸大声道:“我是衙捕,有我在,无论是谁,都不能任意杀人,如果杀了人,就要偿命!”

鲁布衣眼睛亮起针尖一般的锐芒:“人管该管的事,叫理所当为;管不该管的事,就叫不自量力!”

鲁布衣杰桀桀笑问道:“没想到邹大捕头要做烈士,却连家小老婆,上司朋友,全都要跟你当死士去了。”当时的情形,得罪这些宦官眷养的内厂、东厂、西厂、锦衣卫的好手,是牵连六族亲门杀头破家的大罪。

邹辞摇头。

“我没这个胆子。”

“不过,我可以杀掉你。”他说。

“只要杀掉你,不管东厂西厂南厂北厂,都不会知道祸由我闯,自然也不会连累无辜凄惨下场。”

“好主意。”鲁布衣大笑。眼睛里针刺般的厉芒更盛。“可惜你是个捕头。”

邹辞不解:“捕头又怎样?”

鲁布衣眯着眼睛和气地笑道:“你是个好捕头,好捕头是不公报私仇,假公济私,私自处理刑犯的。”

邹辞道:“对那些作奸犯科又无法制裁的人,我只是个江湖人张布衣,以杀止杀,不是捕头!”

他冷冷地道:“杀了干净,不必审了。”

他手上的红伞突然急旋起来,挡在身前,向鲁布衣进逼!

鲁布衣手一扬,自袖口打出三枚橄榄。

两枚橄榄,射在伞面上。伞子急旋,暗器荡开,但另一枚橄榄却折了一个大圈,倒射张布衣背脊。

张布衣猛然发觉,铜铃一兜;格骂一声,收掉了那颗橄榄,但他的攻势,也停了一停。

他只不过是停了一停,立时向下一蹲,一连几个打滚,已近鲁布衣轮椅之前!

就在这时,鲁布衣椅上横档,格格二声,又射出两枚橄榄形的暗器。

张布衣左手一抓,右手一拍,把一暗器抓在手里,一拍入土中。

两枚橄榄形的暗器尽被张布衣破去,但他的攻势也为之一顿。

这时张布衣和鲁布衣之间的距离,不过七尺,张布衣仍半伏着身子,鲁布衣端坐在椅子上,两人眼光相遇,仿佛兵刃相交。

张布衣道:“好暗器。”

鲁布衣道:“好身手。”

张布衣道:“只要我接近你,你的暗器就等于没用,论武功,你不是我对手。”

他补加这一句道:“现在我已经相当接近你了。”

鲁布衣似微叹了一口气:“那你是欺负我这糟老头子一双不听话的腿。”

张布衣冷冷地道:“死去的数十名‘李布衣’里面,有不少江湖好手,他们就死在同情你废了的一双腿上。”

他说完了这句话,如一头苍鹰般飞起。

他蹲伏在地上如一头沉睡中的豹子,一触即发,但掠起时却似鹰击长空。

他的铜铃往鲁布衣兜头打落。

鲁布衣一低头,避过一击,自衣衽后头内射出一道白光,飞击张布衣。

张布衣铜铃一兜,套住银刀,掠起之势已尽,飘然落地,离鲁布衣身侧不过三尺。

张布衣冷笑,用手指自铜铃内挟出银刀,斜指鲁布衣,道:“你还有什么厉害暗器,尽使出来吧。”

一语未了,突的一声,手中所执的银刀柄内疾喷出一枚小剑,张布衣只来得及侧了一侧,小剑射入他右肋,直没入柄。

鲁布衣怪笑道:“已经使出来了。”一扳扶把,木椅轮车突然急驰而至,“呼”地撞向张布衣,就快撞中张布衣之际,木椅坐垫外沿突撑着一块镶满尖刺的木栏,“砰”地击在张布衣的身上。

张布衣大叫一声,往后一翻,往悬崖落了下去。

鲁布衣抚了抚髯,摇了摇头,又捋了捋髯,再摇首似惋惜地道:“他武功不弱,内力尤高,就是愚驴了点。”

那少年期期艾艾地道:“师父,刚才的事,我一直冲不过他内力范围,全帮不上师父的忙,是弟子没有……”

鲁布衣的眼睛像针一般明亮:“他内力好,向我冲来时,卷起的大力,几令我无法呼吸,凭你又怎靠得近他,不过,待会儿遇上真的李布衣,你能尽几分力,就尽几分力!”

少年土豆子奇道:“师父,天欲宫会不会弄错了,李布衣来这穷乡僻壤做什么?”

鲁布衣笑问:“天祥有三胜,除了胜山胜水还有一胜,你可知道?”

土豆子想都不想,即道:“还有人胜。”

鲁布衣问下去:“是谁人?”

土豆子答:“是‘医神医’赖药儿,平常人难得他治病,但一旦医人没有治不好的,他却不替武林中人治病,是为人胜。”

鲁布衣道:“是了。”

土豆子诧异地道:“难道李布衣是去看病?”

鲁布衣道:“赖药儿是他的朋友。”

土豆子道:“那么李布衣是去看朋友了?”

鲁布衣道:“非也。李布衣和赖药儿,虽是好朋友,却也不常相见。平素两人很少朝相,李布衣去找赖药儿,是因为白青衣、枯木道人、飞鸟大师、叶楚甚、叶梦色兄妹都在赖神医处,李布衣必须要会见他们。”

土豆子讶然道:“白青衣是武林白道总盟飞鱼山庄的‘老头子’,叶氏兄妹也是飞鱼塘的‘老秀’,枯木、飞鸟这两大高手亦是飞鱼山庄庄主沈星南的至交,他们聚在一起……”

鲁布衣道:“正是为了要对付天欲宫,在大魅山玎谷冢原上设下的‘五遁阵法’。”

土豆子仍有点迷惑,山岚徐掠,梅香淡然,铁索吊桥对岸耸时的天祥远山,就像沾在洁白画布上的黛色一般。

从天样那儿,开始有人渡过吊桥,往山道上走来,匆匆的过客、叫卖的小贩、赶着毛驴的脚夫、赶集办事的行商,各形各式的人物都有。

山道上也出现了几批人,要渡过吊桥到天祥去。久居此山的人来往心澄意闲,若无其事,初来的人都禁不住为这悠远的山意和悠长的水意所合成的明山秀水,痴了一阵,驻足神驰。

鲁布衣看看普渡桥边,像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仍是寂然的山,傲然的梅,连一滴鲜血也没遗下,一面向土豆子释疑:“武林中黑白道每三年于飞来峰一战,争夺金印,号令江湖。天欲宫当然是替刘公公等撑腰,但白道中实力也非同小可,尤以江南刀柄会最强,而刀柄会又以飞鱼塘为圭臬。”

他一面说,一面以针似的明亮小眼打量观察行人,外表却悠然自在,像倦走江湖,小憩于此一般。

“现在离今年的金印之战,不到十四天,但白道武林的五名代战者:邱断刀、秦燕横、英萧杀、宋晚灯、孟青楼全被天欲宫派‘心魔’暗杀了,心魔也死于李布衣手上,可是白道武林却找不到证据是天欲宫干的,所以只有找另外五大高手顶替。”

这时,山坳道上,前后出现了三批人,愈来愈近,而鲁布衣的眼睛也越眯起细,越来越亮。

土豆子问:“便是那白青衣、枯木、飞鸟、叶氏兄妹等五人?”

鲁布衣颔首道:“我今晨见到五人中叶楚甚受伤颇重,经过这里,因而料定是李布衣指使他们来求医,明天便是闯五遁阵之时。黑白二道观战,公证已齐聚青玎谷,李布衣没有理由不赶去与这班人会合的。”

其实鲁布衣也有不知之处。飞鱼塘确是派白青衣等人去攻打五遁阵,但叶氏兄妹合二人之力只能算是一阵。另外还有藏剑老人谷风晚出手。

只是在元江府之夜,东海钩鳖矾的钟氏兄弟和黑白无常来攻,加上司马、公孙暗袭,曾在衙里有过一番龙争虎斗,后来除钟石秀逃逸外,余人皆丧命于豪侠手中。

而布下“五遁阵”的原主纤月苍龙轩,因不甘辛苦布下的阵势全为天欲宫所用,未与中士武林好手交战便返东瀛,故此在衙门里挑战诸侠,幸得李布衣出手,才击败苍龙轩,使其败服而去。

苍龙轩后为天欲宫智囊何道里所搏杀,嫁祸诸侠,掀起日后中原武林一场纷争血战,这点诸侠并不得知。

叶楚甚因重创于纤月苍龙轩刀,李布衣要诸侠护叶楚甚先赴天祥木栅里求医,他自己与徒弟傅晚飞在元江府衙里善后。

不料故意留下来帮忙的藏剑老人心怀愤怨,前隙难消,偷袭李布衣,使其四肢全伤,失却抵抗力,要诛之于剑下,后终为李布衣以头顶击鼓而震死。

李布衣受伤的事,不但鲁布衣并未得知,连白青衣、枯木、飞鸟、叶氏兄妹诸侠,亦不知道。

鲁布衣此刻、眼睛盯着的。便是朝普渡吊桥这儿赶来的三批人中的一批。

第一批是皮货商,有谈有笑的,脸上都随时随地没升起一种饱经世故,遍历世情的笑容。

第二批人是一对夫妇,男的左手提了一箩鸡鸭鹅鱼,右手还抱了个小娃娃,女的双手抱了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孩。后面跟了三个人不算大不算小的毛孩儿,八成是赶娘家的。

这两批人当然不会有李布衣。

鲁布衣注意的是第三批。

这最后一批人,其实只有两个。

两个人。只有一个人走路。

一个龙精虎猛,浓眉大目的青年,背着一位五络长髯,双手双脚都绑着布、而布上又渗着血花的中年人。

鲁布衣望着、望着,不觉第一批人已上了普渡吊桥。

土豆子自然也注意到鲁布衣的眼色。

所以他也望了过去。

鲁布衣低声道:“你看到了没有?”

土豆子怔了一怔,问:“谁?”

鲁布衣没好气地反问:“我们在等谁?”

土豆子吃了一惊,道:“李布衣?他……来了?”

这说着的时候,第二批的一家大小,又上了普渡吊桥,而第三批之后。一时再没有来人。

土豆子道:“李布衣怎会……?”他端详第三批人,那跟自己年纪相仿的自然不会是李布衣,但他随师父在三个月来追杀李布衣,徒劳无功,从百姓口中,人人乐道的李布衣,使土豆子心头的李布衣怕不有三头六臂,而今看见一个自己寸步难行,手足俱伤,要人背着走的废人,叫他一时无法置信。

鲁布衣横针似的咪眼浮现起讳莫如深的笑容:“李布衣也是人,他也一样会伤,会死的,所以我们才能杀他,他也是一个一杀就死的人。”

他接着道:“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李布衣,但是,他是相士准没错儿……”

土豆子惑然道:“师父如何……”

鲁布衣道:“你看那小伙子小臂上系着的包袱,看相用的器具:罗盘、量尺、封爻、铁板、数历都露了一截,还有腰畔插着的长竹岂不正是悬起招牌时用的竹杆子吗?这人是相士没错,而且一定会武,只是受了伤挂了彩……”

说到这里,少年背着伤者,已经急急行近。

鲁布衣微笑,坐在木椅上。

土豆子垂手立在他的身后,此际却悄悄握紧了拳头。

山风徐来,群青郁郁。

天色转暗,河谷远处渺渺,遍布迷雨,看不清楚。

雨虽未至,过桥的人已急步奔行。

浓眉大眼的青年,背着受伤的人,就要掠过鲁布衣的椅前。

就在这时,梅花籁籁而落,花瓣落在草上、崖边、飞落谷里。

青年背上的伤者,忽然睁开了双眼。

他一直闭着眼睛,可是甫睁目,即望进了鲁布衣针刺般的眼睛里。

他只望了一眼,又徐徐合起了眼睛。

他再也没有望向别处。

可是他缓缓他说:“六十朵,不多不少,落了六十朵,此数大凶,此数大凶。”

鲁布衣吃了一惊。他自度一只眼,比针刺还要利,但对方只一开合间,眼神清澄如一潭碧湖。一口针沉到了湖底。

当下再无置疑,立刻道:“李布衣?”

第三章 吊桥上的僵局

浓眉青年立即止步,狐疑地看了鲁布衣一眼。

他立即觉得眼睛刺痛,仿佛指头不小心给针尖刺出一丁点血珠的感觉。

他只有别过头去看背负者的反应。

伤者没有反应,也没有惊奇。

伤者只是缓缓地道:“你是来杀我的?”

鲁布衣笑道:“你怎么知道?说不定,我是你素昧平生的相知呢?”

李布衣长叹道:“你有杀气。”

鲁布衣道:“果然瞒不过你。”

李布衣也笑了:“兔子不知道何者为虎何者为鹿,但它却知道见到小鹿时继续喝水,见到猛虎时便要逃跑,因为老虎有杀气。”

他笑了一笑道:“杀气是瞒不过人的。”

鲁布衣笑道:“只瞒不过你,因为我杀了三十名李布衣,除了少数三几人,别的连发现都来不及。”

李布衣脸色一沉:“我跟你有仇?”

鲁布衣道:“没有。”

李布衣疾道:“我与你有冤?”

鲁布衣答道:“也无。”

李布衣怒道:“你何苦为了要杀我,竟不惜杀了三十个无辜者?”

鲁布衣淡淡地道:“我是刘公公亲信,隶属内厂,杀几个意图造反的江湖人,算不了什么。”

李布衣忽然平静了下来,“哦,原来是内厂的人,这就难怪了。”

鲁布衣笑道:“可惜你已受了残肢之伤,否则,今日谁存谁亡,可难说得很。”

李布衣淡淡地反问:“谁说我不能够动手?”

鲁布衣大笑道:“你别忘了,我也是一样替人看相的。”

他一面笑一面亮着锐眼:“你是木型人,目长而秀,腰细而圆,髯眉多清,骨坚节硬,脸略带方,即略带金型。五行里金克木,惟少则断木成器,多则木被金伤,你此刻肢白如雪;金已侵神,血气极弱,若非双目神柔仍在,早已支持不住,又如何能出手动武?”

李布衣默然不语。

那青年突虎目一睁,怒叱道:“还有我!”

鲁布衣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

青年用右手大拇指着他自己的鼻子道:“我是傅晚飞!”

鲁布衣忽笑道:“你个性豪放冲动耿直。意志坚定,有所图谋必全力以赴,但却不善于应变,为人过于坦率,性情亦失之太刚。易放荡不拘,常不思前顾后,纵仗义疏财,结交天下,亦难免遭败北,更易受人牵累。”

傅晚飞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我的个性……”

鲁布衣一哂道:“人呱呱堕地,四指紧把拇指握在掌心,拇指就是自我,拇指的形状就是自我的性格的流露……你拇指坚壮有力,强硬挺长,本可干番大事,可惜拇指与食指间分隔太宽,易放难收,任意行动,缺失难免。”

傅晚飞嗫嚅道:“你究竟……是谁……?”

鲁布衣淡淡笑道:“算命杀手鲁布衣。”

李布衣忽道:“算命神捕邹辞来过?”

鲁布衣道:“他易名张布衣,刚才来过,也刚被我杀了,他是第三十一个以布衣为号的……你怎么知晓他来过?”

李布衣目注草地上。

崖边。有几个碎散了的小铃裆。

鲁布衣这才笑道:“张布衣的夺魂铃,很容易认,难怪你一眼看出来,是我大意。”

李布衣沉吟了一阵,道:“我还有一桩心事未了。”

鲁布衣眯眼道:“你想去协助飞鱼塘的人攻打五遁阵?”

李布衣点点头。

鲁布衣叹道:“不行。第一,等你打完了五遁阵,伤已好了差不多了。我未必能制得住你;第二,以你现在的伤势,又能帮得上什么忙?起不了什么作用?”

李布衣平静地道:“那你非要在此际杀我不可?”

鲁布衣斩钉截铁地答:“是。”

傅晚飞大声道:“你杀不了他!”

鲁布衣眯眼笑道:“为什么?”

傅晚飞拍心胸道:“因为有我!”

鲁布衣斜乜起一只左眼,笑道:“你接得下我的暗器?”

他话一说出,袖口飞出四枚橄榄形的暗器,恰好穿过四朵梅花,钉入树枝。

暗器能不偏不倚打中梅花。并不出奇,但花是柔的,能穿过花蕊。钉在细小的梅桠上,不令梅枝折断,不使花瓣震落,这份腕力,却不是“出奇”两个字可以形容的。

李布衣叹了一口气,道:“四朵,是凶变之数,万事休止你未必能如愿。”

鲁布衣笑道:“灵数未可尽信,只要这小哥儿接不了我的暗器,你就死定了。”

傅晚飞坦然道:“我接不下。”

鲁布衣笑道:“那你杀了你背上的人,我放你一条生路。”

傅晚飞瞪住他反问:“为什么我要杀他?”

鲁布衣道:“你不杀他,我的暗器先杀了你,再杀他。”

傅晚飞摇首:“你的暗器杀不了我的。”

鲁布衣不禁问:“为什么?”

傅晚飞道:“因为我会跑。”

话一说出,背着李布衣,没命似地往前跑。

鲁布衣四枚橄榄镖已呼啸尖嘶着发射了出去,四枚橄榄镖后又跟着九枚橄榄镖。

傅晚飞一口气跑到普渡桥,往桥牌一转,停了一停,笃笃笃笃,四镖全射人石墩上。

四镖一过,他刚想伸颈,李布衣喝道:“伏下。”傅晚飞连忙一缩,又一连九下密响,九枚橄榄镖又射人了石牌内。

傅晚飞哇地站了起来。他甫一站起,“嗖”地一声,一枚橄榄镖,打入了他的发髻之中,险些射中了他的后脑。

傅晚飞不及多看,一面大叫着一面往普渡桥掠去。

后面暗器连响,至少有十六八枚落了空,另外流星雨似的尖啸,有的在左、有的在右、有的在前有的在后,或在上在下飞擦而过!

只要给任何一枚击中任何一人,都要性命难保。

可是傅晚飞没有停顿,更没有回头。

他一鼓作气冲上了吊桥。

这时连雨已开始霏霏。

他一上桥,大叫一声:“大哥!”

他是怕背上的李布衣已中了暗器,只听李布衣咳嗽了一声,沉静他说了一个字:“冲!”

背后暗器破空之声又告响起。

他在雨中像炮弹一般飞冲出去,把暗器的呼啸全抛落在后面,他一生中从来就没有跑得如此快过。

他背上负有一人,但跑得比他平时还快。

如果不是为了背上所负,傅晚飞也情知自己跑不出这样的速度来。

前面的雨丝被劲风激开,吊桥急晃,傅晚飞背着李布衣破雨而冲。

鲁布衣的暗器傅晚飞是接不下、避不了,但傅晚飞撤腿就跑。跑过了暗器射程之外,鲁布衣催动轮椅,上了吊桥,但傅晚飞已奔到了桥中央。

鲁布衣不料傅晚飞有此一跑。

傅晚飞这样跑下去,自然可以躲过鲁布衣的追杀,但他跑到了桥中央,李布衣忽在背上叱道:“停!”

傅晚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素来服从李布衣,轧然而止。

这急骤的止步,使索桥为之摆荡。

傅晚飞停了下来,才看见前面桥上,站了一人。

那人便是壮硕少年土豆子。

他手里拿着一支三锋直指,弯肢四棱,锋扁而齐,以棱为刃的铛钯,直指傅晚飞。

傅晚飞若直奔过去,难免被剖腹穿肠。

傅晚飞大口大口的喘了几口气,只听一阵刺耳难听的铁木根辗声传来,宽仅容人的吊桥木板一阵格动连响,像柴木燥裂了一般。鲁布衣正催动木轮往桥心逼来。

“没想到你会逃。”鲁布衣冷笑着道。

“他会逃的,”李布衣咳嗽两声,深吸一口气,接道:“他性子硬,但并不拘泥古板,你看他拇指时,忘了注意他指头稍向外倾。而且首节后仰自如,是极能善于应变,机智伶俐的小伙子。”

鲁布衣一面催动木椅,渐逼近桥心,道:“可惜那么聪明伶俐,生路不走,仍选上了条死路。”

傅晚飞向李布衣低声道:“我硬冲过去。”他没有把拿铛钯的少年放在眼里。

李布衣道:“好,你放下我。”

傅晚飞大声道:“我背你过去。”

李布衣疾道:“那就一定过不去。”

吊桥上狭仅容人,而且吊桥一方有人移步,整个吊桥都会震动起来。

这时吊桥震幅更大,鲁布衣催动木椅,已快接近暗器射程之内。

李布衣疾道:“放下我。”

傅晚飞道:“要过,就一齐过去!”

桥的另一端又震动起来,土豆子持钯踏步逼近。

傅晚飞霍地拔刀,大喝道:“不要过来。”

土豆子的步伐骤然加快。

傅晚飞一刀向索桥斫了下去,刷地断了一条绳索。

然而土豆子。鲁布衣更迅速地自两头逼近,傅晚飞一咬牙,刷刷两刀,又断了两条麻索,吊桥顿时一歪,摇荡不已。

鲁布衣、土豆子陡然停止,相顾骇然。

他们要往回走,已经不及,逼近却又太迟,鲁布衣叱道:“你……要干什么?”

傅晚飞挥刀大声道:“你要再逼近,我砍断吊桥,一齐掉下去死。”

说着又挥刀砍断一条吊索。

鲁布衣急叫道:“别别……”

傅晚飞喝道:“那就退回去。”

鲁布衣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好,好……”催动木椅,往后退去,一面挥手,示意土豆子向崖上撤离。

两人一动,吊桥上响起一阵难听的轧响,剩下支撑的几条绳索,仿佛随时就要断裂的。

吊桥一旦断落,他们只有翻落于百丈溪谷里去了。

李布衣低声疾道:“不可以叫他们退。”傅晚飞一怔。

“他们一旦退回崖上,就会砍断吊索,任由我们掉下去。”

傅晚飞猛然一省,大呼道:“不许动!”

鲁布衣、土豆子立时僵直了不动。鲁布衣双手紧抓木椅扶手,土豆子双手紧握钯柄,两人都抓了一手心的汗。

鲁布衣扬声问:“你要我们怎么样?”

傅晚飞六神无主,进退维谷,索性撒赖:“不准进,也不准退。”

鲁布衣强笑道:“那我们就僵在这里,天为庐,地为床,雨为食水,拿吊桥当饭吃么?”

傅晚飞叱道:“少废……”忽觉脚下吊桥稍微震荡,猛回首。只见土豆子悄步逼近,傅晚飞气极喝道:“再动——”挥刀又断一索。

吊桥连断五索,斗然一沉,摇摇晃晃,发出支格支格的怪声。这下可把鲁布衣吓得骇然失色,高呼道:“土豆子,不要动!不许动!不准动!”

土豆子也脸色发白,僵在那儿,便脚背上凿了钉子一般。

傅晚飞气呼呼地道:“不动最好,老老实实的……”

四人分作前、中、后三段,僵在桥上,相持不下,却不料自天祥那边,来了一个挽髫小童,拖着一个老得快睁不开眼的老婆婆。竟无视于吊桥上争持的情景,一蹒跚一蹦跳的踏上了吊桥。

两祖孙一上了吊桥,吊桥立即一沉,傅晚飞立即发现,又要挥刀砍绳索,土豆子连忙骇呼道:“不关我事——”

傅晚飞一呆,这才发现老婆婆和小孩子正走在吊桥上。

傅晚飞呼道:“喂,别走过来,别走过来——”

那老婆婆远远似听到有人呼叫,用手按在耳背上,问那小孩:“四毛,那人在呼嚷什么呀?”

四毛跳蹦蹦地说:“他叫阿婆阿婆快过桥,过了桥,搭上轿,轿儿轿儿摇摇摇,摇到戏园子里瞧。”

在那边鲁布衣一颗心可掉出来了半颗,忙不迭地道:“别人经过,可不是我们,你不要砍,一砍,大家都没命了。”

傅晚飞一见老婆婆和小孩,心忖糟糕,鲁布衣见傅晚飞扬起刀来,却没砍下,横针似的狭眼亮了一亮,道:“你砍也不打紧,但连累无辜老幼性命。你忍心吗?”傅晚飞颓然垂下了刀。

鲁布衣突然推动木轮,迅速逼了过去。

傅晚飞又举起了刀,厉呼道:“你再过来,我就——”

鲁布衣狞笑道:“砍!砍吧!害死无辜乡民,看是不是好汉所为!”傅晚飞扬起了刀,却一直没砍下去,就这么瞬息间,鲁布衣已逼近桥中傅晚飞和李布衣身前!

傅晚飞怒叱:“你——”

鲁布衣骂道:“你砍,你砍,要连累——”话未说完,袖口里橄榄形的暗器一闪,已射中傅晚飞持刀的手。

刀呛然落下,掉落到深谷里去了,说时迟,那时快,鲁布衣同时也欺近了傅晚飞身边,木椅上猛弹出一柄飞刀,急射傅晚飞颈侧。傅晚飞忽忙问根本不及闪躲。

在他背后的李布衣忽一探身,张口咬往了刀。

“铮”的一声,刀柄射出一枚小剑,李布衣一仰脸,小剑平贴脸颊而过,还飘下几撮发丝。

李布衣四肢伤及筋骨,无法挥动,但内力依然存在,反应仍然机敏。

鲁布衣笑喝道:“好哇,还顽抗哩——”忽见李布衣一抬膝,顶在傅晚飞臂弯的包袱上。

“呼”的一声,一物凌空飞来。

鲁布衣没想到李布衣在此情此景,居然还可以反击,匆忙间一掌拍去。波的一声,物件碎裂,黑雨洒下,鲁布衣行动不便,淋了一身,才知道原来是墨汁。

一般墨汁都是在砚台上渗水磨研的,但也有存于瓷瓶,可保数天不凝结成块。鲁布衣拍得一手是墨,一时不知有没有毒,忽见李布衣俯身冲来。

鲁布衣吃了一惊。

李布衣原就骑在傅晚飞背上。居高临下,突然凑身过来,鲁布衣百忙中一掌拍了回去。

李布衣若仍有一手一足可发挥,只怕鲁布衣此番便得伤于他招下,可惜李布衣无法作出攻击,这一掌拍来,只有一个大仰身,头已越过了吊索,空悬在桥外。

鲁布衣一击不中,臂陡伸长,“砰”地追击在李布衣胸前。

这一掌刚刚印中,掌力未吐,傅晚飞已定过神来,一脚踢去。吊桥这时摆荡不已,窄难容二人并立,鲁布衣在椅上,闪躲不便,虽不怕傅晚飞的武功,但也只有先行催动轮椅,往后退了七尺。

这时连雨霏霏下,鲁布衣本溅得一身是墨,又教雨水冲去,变得上半身干净,下半身犹留有墨迹,十分狼狈。

鲁布衣虽然狼狈,但心里却是高兴的,因为傅晚飞已失刀,再也没有砍断吊桥之威胁。

傅晚飞背起李布衣想往另一边冲。但见土豆子持钯就把守在七尺外,原来在鲁布衣冲近交手数招的电掣星飞间,他已赶到了。

这时吊桥在半空中摆荡不已,桥首的老婆婆和小孩子都抓紧桥索,尖叫不已,十分害怕。

李布衣垂着头,看着胸前,傅晚飞却大声道:“好,生死我不在乎,让我们过了桥再杀,别连累无辜!”

鲁布衣摇头道:“不行!现在僵局已破,你前无路,后绝境,除死无他策。此地不杀你们。哪里还有更好的杀人处!”

鲁布衣说着便要出手,忽听见李布衣叱道:“鲁布衣,你生平己历三次大难,三次不死,皆因天留余地,而今你还作恶。”

鲁布衣一震。这几句话,乍然听来,对鲁布衣而言,悠悠然像天霆的雷声劈入脑壳里一般,怔立当堂。

李布衣转而用一种沉平的声调道:“你现在呼吸已甚不正常,背脊椎骨的刺又强烈多了吧?你的心已乱得一塌糊涂,寝难眠,食难安,你还要加害旁人?”

鲁布衣呆呆地坐在那里,用一种艰涩的声音道:“你……我……”

李布衣叱道:“你害夫人先你而去,报应不够么?内疚还不够重么?你还再作恶,真的不为孩子们想想么?”

鲁布衣脸色煞白,怔在当堂,墨汁在他脸上被雨水冲涤得一道一道灰痕,很是诡异。

李布衣神色不动,向傅晚飞低声疾道:“我一说完下一句话你就全力动手。”

只听鲁布衣喃喃道:“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看他的脸容神情,也不知道是哭是笑。

李布衣目中神光大现,暴喝一声:“鲁布衣,祸福无门,由人自招,你三十丧妻,四十长子亡,还不知悔悟!”

鲁布衣脸肌抽搐,捂胸呻吟:“哎——”

傅晚飞虽不明白,但想起李布衣的话,右拳飞星抛月,捶打鲁布衣额角,左掌五指迸伸,贯刺其胃部,一足飞蹴,踢向鲁布衣小腹。

第四章 迷雨下的红伞

如果不是后面还有一个土豆子,傅晚飞这三记狠招必能命中。

傅晚飞一出招,土豆子也向他背后出了三记杀手。

傅晚飞转身向鲁布衣发招,他背后就是李布衣。

土豆子等于向李布衣出击。

傅晚飞可无心再攻向鲁布衣,他霍然回身,把三招狠攻全向土豆子发了出去。

三招狠攻跟三记杀手硬碰硬,谁也没占着便宜。

李布衣大叫一声:“斩索!”

鲁布衣、土豆子同时一怔,就在这刹那之间,李布衣一起肘,撞倒了土豆子,向傅晚飞耳边叫:“走!”

傅晚飞反应奇快,不理三七二十一,开步就狠命地跑,吊桥被震荡得格格作响,一口气向前冲锋的傅晚飞倒没什么,在桥心的鲁布衣、土豆子几被震荡得摔下深谷,忙抓紧吊索,稳住身子。

只要傅晚飞背着李布衣,走完吊桥,便可以回身断索,令鲁布衣、土豆子二人在深谷跌成肉泥,傅晚飞知胜券在握,一面跑一面喜呼:“大哥,大哥,我们上上上上了崖,就断断断掉桥——”

李布衣在他背上道:“不行,此桥不能断,只折了几条绳索,较易修好,若全桥掉落下去,一两个月内不易重新架好,叫乡民们有多大不便……咱们过了桥便算了。”

傅晚飞打从鼻子里哼道:“便宜他们了——”突然陡然停下。

原来他已跑到桥首,只见老太婆和那小孩子仍抓紧桥索,因桥身震动,两人惊怖莫已,处境颇岌岌可危。

傅晚飞疾道:“不行。”

李布衣道:“扶他们回崖。”

傅晚飞应了一声,力运全身,左挟小孩,右扶老太婆,背负李布衣,除傅晚飞双脚踏在悬空的桥上外,余者三人俱双脚悬空,随时可能落入百丈深谷里。

小孩子闭起眼睛不敢看,老太婆口里猛念菩萨求救,只听桥上支轧支轧的乱响,好似随时一脚踩入了虚空里,好不容易终于上了崖,脚踏实地,傅晚飞轻轻放稳了两人,忽一个倒栽葱,摔在地上。

原来他内力本就不高,激战了一轮之后,又狂奔了一阵,加上身负三人之力,心理负担又重,知道只要走失一步,便害了三条人命,千辛万苦才上了山崖,脚一落实,顿放下心头大石,登时脱了力,倒在地上。

只听有人喝道:“迟早难免一死,还逃什么?傅晚飞身负三人之时走得极慢,土豆子和推动木椅的鲁布衣,已一先一后逼来,离桥首不过十尺之遥,就算要砍断桥索也来不及了。”

傅晚飞虎地跳起来,气喘未休,猛醒起李布衣负在自己背后,怕他压伤,忙问:“大哥,你怎么了?”

耳际传来李布衣一声轻叹:“我没事,你放心,逃不掉他们的追击,实乃天意,你快走吧,我挡他们一阵。”

傅晚飞怒道:“我说过,要生同生,要死一齐死。”

李布衣叱道:“你在我身边,反而使人投鼠忌器,你走了我应付得来。”

傅晚飞双眉一竖,惨笑道:“哥哥如此骗我,岂不是看不起兄弟,不与小弟同生死?既是如此,我自杀当堂便是。”

李布衣至此也不禁热血沸腾,大喝道:“好,是哥哥说了狗屁,兄弟你不要见怪,咱们相交不久,长幼不一,但生死都一般痛快过瘾。”

鲁布衣和土豆子这时逼近桥墩,只剩七尺不到,见二人厉声交谈,因防有诈,凝住不发,静观其变。

鲁布衣冷冷地道:“我劝你不要再背着他逃,我椅下、袖里的暗器,只要你一动,至少把你射穿十八个窟窿。”

傅晚飞豪笑道:“我们这次停下来,本就没打算再跑。”

鲁布衣道:“有志气!叫什么名字?”

傅晚飞不去答他,却问土豆子:“喂,你总不成就叫做土豆子吧,咱们拼生拼死的,还未通姓名呢。”

土豆子道:“我叫姚到,别人都叫我土豆子。”

傅晚飞批评道:“不好不好,姚到也不好听,像我师父叫我做傅晚飞,就好听得多了。”

鲁布衣眯着针眼:“死到临头,还说这种鸟话!”

傅晚飞搔搔头道:“难道死到临头,规定只能交待遗嘱吗?”

鲁布衣因恼傅晚飞刚才不答他的话,便转过去跟李布衣道:“你怎么都知道我的事?”

李布衣淡淡一笑:“我看出来的。”

鲁布衣道:“我自问在相貌上隐藏得很好,也涂了些易容之物,表情亦能控制,你怎么看得出来的?”

李布衣摇头:“在面相上我看不出你的底细;我是从手相中看出来的。”鲁布衣恍然大悟,“难怪,难怪,你诱我掌上蘸上墨汁,再引我在你胸襟上印了一掌,你就从掌印上观察……”

李布衣淡淡地道:“人的手掌和嘴巴不一样,它决不会说谎,拿笔的食指,拇指第一节生茧,拿锄的四指掌峰贲起,拿刀拿剑的虎口结厚皮,都瞒不过人的。”

鲁布衣憬悟地道:“难怪你中了我一掌后,故意垂下了头,原来在看我的掌印……”

李布衣道:“也在挡着雨水,不让掌印太快被雨水洗去……不过,要不是小飞及时出手,你那一掌我也着实吃不消。”

鲁布衣把手掌放在自己的眼前,喃喃地道:“我的生命线(地纹),在中段之上,有一处裂纹,一处十字,一处星花,所以你就能准确地指出我曾历三次大险了?”

李布衣接道:“而且,你的手掌中出现健康线。”

鲁布衣苦笑道:“这条健康线是从掌腕根部斜指尾指,通常是不健康的时候,才会有健康的出现。”

李布衣点头道:“何况你健康线上出现蛋突状,头脑线(天纹)也有明显的岛纹,呼吸定有阻滞,可能肺病甚重,而精神也痛苦难安。”

鲁布衣冷哼一声:“我生命线前三分之一的始端有岛纹,你是因而判断我脊椎有病了?”

李布衣笑道:“这倒可从你出手与动作里,就可以断定的。”

鲁布衣惨笑道:“我小指下的婚姻线(家风纹)端部下弯,被十字纹砍断,且线尾下垂切断感情线(大纹),我因夫人病逝而伤心,是明而显之的。”

李布衣道:“而你婚姻线上竖了两条直线,浅而狭的代表女儿,阔而深的代表男孩,你有两种直线各一,但其中一条中途破断,我是以此为据,猜测令郎已经……”

鲁布衣忍不住道:“不错,我掌纹里确写明了这些遭逢……但你又从何得知发生之年岁?”

李布衣道:“你的命运线(玉柱纹)被拇指球峰艮位的星纹所串破。按照掌纹流年的看法,你命运线被艮宫横线串破,是在头脑线上下各一,我是因而推测年份的。”

鲁布衣苦笑道:“艮宫星在破玉柱,难免六亲不幸,心情受苦……你说的不错,只是我乍听之下,还着实惊疑了一阵。”

李布衣赦然道:“惭愧,我身为相士,为求苟活,危言耸听,揭人隐私,实在汗颜。”

鲁布衣沉默了一阵,垂下了头,忽又抬起来,用针刺一般的眼神补道:“你若羞愧,那么我也身为术士,趁人之危,赶尽杀绝,手段卑鄙,岂不更无颜面做人?”

他笑笑又道:“可惜,我不能错过这机会,错过了,就可能没有下一次的机会了。”

他顿了一顿又道:“我也多么不想杀你,跟你多学一些占卜相学。”

李布衣一笑道:“这是命也。”

鲁布衣道:“人努力不及之处方才是命,你已认命了?”

李布衣眼神明亮清澄:“我仍在努力。”

鲁布衣大笑道:“好!好!我在努力杀你,你在努力不死!就看命里如何安排了!”

忽听后头传来一个声音道:“他不死。”

这声音响起的同时,鲁布衣和土豆子已感觉到吊桥的震荡。

鲁布衣立即回首。

土豆子却没有回身。

他仍盯着李布衣和傅晚飞,以防他们趁虚出击。

他们师徒二人早有默契,配合得天衣无缝。

鲁布衣回头,就看见一个人,拿着一柄小红伞,在迷雨中自吊桥走来,伞下看不清楚面目。

但鲁布衣却知道来人是谁。

他目光像针一样冷酷、狠毒,瞳孔收缩,一字一句地道:“你没有死?”

张布衣道:“我若死了,岂不是比没有死更可怕?”

鲁布衣恍然悟道:“我忘了你手上有一柄伞。”

张布衣道:“而且那只是崖边,我的伞逆风而降,卸去急坠之力,只要认准落脚之处,未尝不可以在半途稳住身形。”

鲁布衣拍额叹道:“能在掉落深崖时心不乱以求生,我很佩服。”

张布衣沉声道:“下去倒不难,只是上来颇费些时候。”他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已迅速接近鲁布衣的处身之地。

第五章  三个布衣、一副对联、两个字

鲁布衣想命土豆子断索,但他知道傅晚飞一定会受李布衣之命出手阻止,自己未断吊桥之前,要争回到崖上,已然不易,何况还有一个本就不易应付的张布衣。

他沉默了一下。道:“看来,你不会让我杀死李布衣。”

张布衣声调低沉,答:“是。”

鲁布衣针也似的眼光四周迅速扫过了一趟,“看来,我今天只怕也杀不了李布衣。”

这时张布衣离鲁布衣只有约莫十五尺之遥。

鲁布衣道:“难得我们三个布衣,今天聚在一起……可惜。”就没有说下去。

张布衣不禁问:“可惜什么?”

鲁布衣道:“可惜我要失陪了。”他这句话还未说完,至少有四十件暗器,呼啸而出,有些打向李布衣,有的打向傅晚飞,大都打向张布衣。

当下张布衣旋伞砸开暗器,傅晚飞背着李布衣不住腾挪逃避,腿、臂、腰各中了一枚橄榄镖,幸而只是掠中,并非射入,待暗器一过,鲁布衣和土豆子已抢上树头,夺路而上。

鲁布衣根本无心恋战。

张布衣、李布衣加一个傅晚飞,鲁布衣自度只有五六成胜算,没有八成以上把握的事他决不会做。何况,自从李布衣提到他亡妻丧子之痛,心绪繁乱,一时仍未能恢复。

更糟的是,他对李布衣已无杀意。

所以他只有仓皇退走。

鲁布衣一退,在迷雨里,吊桥上,红伞下的张布衣,忽呻吟一声,红伞掉落,双膝一软,仆伏桥上。

李布衣急道:“快去扶他过来。”

傅晚飞急忙把张布衣扶到实地。才发现张布衣脸色苍白,胸腹之间,渗满了血迹,右肋还有一个血洞,腿胫之间,满是伤痕。

前两处伤口,都非常严重,是与鲁布衣交手时被他暗器所伤而致的,至于腿胫之伤,敢情是在悬崖上落时被尖石划破,倒不严重。

在迷雨里,张布衣撑着红伞,逆光而立,使得鲁布衣没有发现这些,而惶急退走,张布衣一口气强撑至此,终于支持不住。

李布衣看了看张布衣的伤势,道:“快,到木栅里找赖神医。”

这一来,傅晚飞又有得累了。

在迷雨里,傅晚飞背负李布衣,手抱张布衣,穿过梅林点缀,秋意缠绵的天祥,直转入木栅里。

木栅里炊烟袅袅,山意蓊翠,一片祥和的光景,一个小童折了纸船。放在大雨积水流湍的沟里,自己看得入神,时手舞足蹈,时拍手笑。

这孩童眉清目秀,双颊彤红,很是可爱。

李布衣示意傅晚飞停下来,柔声问:“小宝宝,你爹爹在不在?”

孩童抬起了头,眼神十分清澈,笑嘻嘻地反问:“你找爹爹治病?”

傅晚飞心忖:赖神医的儿子可长得人见人爱。

李布衣笑道:“是呀。”孩童乌溜着眼珠,认真地摇头:“老爹爹是不替外人治病的。”

李布衣笑了:“那么他在了?”

小童点点头,小小的手掐起了小纸船,递了上来,说:“这个给你。”李布衣便要傅晚飞接下,谢过了之后。又示意傅晚飞继续走,走了一段路,已到了木栅里尽头,右边隐约有一条巷子,通过去绿草青青,一望无垠。

这时巷子转角处,有十六八个孩子,拍着手,逗着一头老牛。在唱着一首儿歌:“小小牛,慢慢走,老老牛,不想走,老牛小牛一块儿走,老牛背小牛,小牛拖老牛,哞哞哞——”

唱到最后一句,见到傅晚飞等。便哄笑起来,围上去好奇的打量着,一个手里拿着鱼竿丝,钩上还挂着蚯蚓的邋遢小孩童毫不但怯地叫了一声:“喂。”

“喂。”傅晚飞:“喂”了回去。

“你们来干什么?”

李布衣笑接道:“找你们爹爹。”

傅晚飞一听,伸了一伸舌头,心想:乖乖这可不得了,赖神医有这样一大群孩子呀,那么他老婆也不少了……不料他这一伸舌头,孩子们以为他在做鬼脸,登时各自拉脸、眨眼、扳嘴、捏鼻、吐舌、掩耳、伸颈,作出各种各类古怪动作,以作“回报”。

傅晚飞看得又好气又好笑,但笑也不敢,发作亦不得。一个拿着鱼篓,篓里蹦跳着四只蛤蟆,两条鼻涕像毛虫一般吐出又吸入。一手叉着腰说:“你们是干什么的?”

傅晚飞看到他们老气横秋,心里不禁有气,却听李布衣温和地笑道:“是来找老牛小牛的。”

那干孩童一听,笑逐颜开,拍手又唱了一首童谣,那鼻涕挂脸的孩子抓了一只蛤蟆,递给傅晚飞,傅晚飞哪里肯接,却听李布衣吩咐道:“快接下,揣入怀里,谢过小哥儿。”

孩子们拍手欢歌,在田陌中是足泞泥溅,逐渐远去。

转入个巷子,很快便来到一大片田野,金色的稻穗迎凤摇曳,吸入的全是清甜的凉风,三个精神登时为之一振。

只是傅晚飞只觉得怀里的蛤蟆一直腾跳着,很不舒服,几次忍不住想要把它掏出来,李布衣道:“再忍耐一阵子。”

傅晚飞心里狐疑,但一直对李布衣心悦诚服,故也没有多问。

这时阡陌上有十二三个农夫农妇,有的在抽烟谈话,有的在田里耕作,李布衣扬声问:“这里是不是木栅里的永和巷?”

一个抽烟杆的中年农夫咧着黄牙问:“你来做什么?“李布衣又道:“我是找赖神医的。”

农夫道:“我爹爹?你找对了。你是谁?”

李布衣道:“我是蛀米大虫。”傅晚飞一听农夫叫赖神医做爹爹,心里吓了一跳,乖乖我的妈,连儿子都那么大了,赖神医可不简单,没料听得李布衣这样子的回答,更是发了一会儿的怔。

农大们却听了毫不讶异,纷纷笑道:“去吧。”

“可顺风顺水顺顺利利的。”

“我们爹爹在家,甭担心吧。”

其中一个农家女,拿了一样东西,向傅晚飞说:“给你。”

傅晚飞见那女子青粗麻布,头上扎了块白底红花布,脸上沾了几块脏泥,但是眼眸美得柔静,黑白分明,几络乌发自头巾里乱垂她脸蛋上,更是映得她清丽绝伦,肤色白里透红,伸出来的手心向下,白净细柔,一点也不粗糙,竟还有一种如兰似麝的微香,淡沁入鼻。

傅晚飞看得痴了。

那农女跺足嗔道:“人家给你东西呀。”

李布衣道:“还不接过。”责备之声里隐带笑意。

傅晚飞如梦初醒。忙伸手出来。农女“哈”地一笑,在他手心放了一堆又黑又湿的污泥,见他痴痴怔怔的样子,忍俊不住,捂脸笑了起来。

就在这一笑尚未及用手捂住之际,仍是给傅晚飞看了去,真是灿若花开,娇美无比,这一笑,使得傅晚飞神飞魄驰,心神震荡,李布衣笑道:“谢了。”又催傅晚飞向前行去。

傅晚飞依依不舍,回眼望了再望,农女已回到农佃群中,再也没有抬头,只望见那白头巾红花点下的几络乌发,傅晚飞神不守舍,怅然若失。

一路行去,李布衣吩嘱:“那团泥握在手心,切莫丢了。”这回倒不必李布衣吩咐,傅晚飞早已牢牢握着泥团,纵叫他丢弃,他也不舍得。

前面稻香风清处,有一间茅屋,矗立路边,李布衣脱口道:“快到了。”

忽见前面来了一对老夫妇,背伛人驼,脸上皱纹打了褶又成了结,如果不看身上服饰,单看脸容已老得分不出男女了。

李布衣扬声招呼道:“老婆婆,老公公,赖神医在吗?”

老公公和老婆婆都柱杖停住,打量了一番之后,老婆婆道:“你是谁呀?找爹爹干什么?”老公公接道:“是呀,找他干吗?”

傅晚飞这下,听得呆住了,李布衣却答道:“我是李布衣呀,两位敢情是不认得了。”

老婆婆拍了拍太阳穴,张开快掉光了牙的嘴巴笑道:“原来是你呀,失觉、失觉。”

老公公也笑逐颜开,道:“原来是你呀,好久不见了。”

老婆婆白了老公公一眼道:“废话作什么?”遂向李布衣道:“你进去吧,爹爹在的。”

老公公也跟着道:“爹爹在的,你快进去。”

傅晚飞背着李布衣,抱着张布衣,向前奔去,终于忍不住问道:“赖神医有几个老婆?”

李布衣没听清楚:“什么?”

傅晚飞改了一个问题:“他……他有多大年纪了?怎么……怎么他儿女都……都那么老了?”

李布衣怔了一怔,忍不住哈哈大笑。

傅晚飞一头雾水,不知李布衣笑他什么。

李布衣笑了一会,才笑着道:“赖神医年纪不大,只不过这一带人人敬爱他,无论老幼,都唤他作‘爹爹’,他也没有老婆……”

张布衣听到这里,也不禁问道:“那对老公公老婆婆是何人?我看他们的武功底子极高。”

李布衣道:“他们就是当年叱咤风云、威震武林的文抄公和文抄婆。”

“文抄公”和“文抄婆”是谁,傅晚飞却没听说过,但受伤的张布衣闻言后,身子震了一震,道:“是……他们!”

傅晚飞却问道:“大哥,你为何光招呼婆婆,然后才招呼公公呢?”

按照一般俗礼,总是先招呼男的,再招呼女的,武林中、江湖上也不例外。李布衣呵呵笑道:“那是因为文抄公出名惧内,凡事以文抄婆马首是瞻……要是先招呼文抄公,可害苦了他哩。”

声调一转,疾道:“到了。”

李布衣想到马上能见到赖药儿、叶梦色等,心中浮泛起一种难言的亲切,也有一阵无由的紧张。

傅晚飞骤止了脚步,只见茅屋幽雅,也没有什么特别处,竹篱笆内,小小院子养着鸡鸭,鸭子在小池游水,小鸡在啄吃谷禾米。院子里开着鲜红和鲜黄的美人蕉花,竹篱上还爬满了紫色牵牛花。凉风徐来,带着几丝微雨,每朵花都像招曳着小手。

茅屋门扉,有一副对联。

左边只有一个字:有。

右边也只一个字:无。

一副对联,两个字。

李布衣低声道:“击掌三记。”

傅晚飞依言拍了三下子掌。

“汪”地一声,一头小花犬转了出来,跨过门槛,头歪歪地看着他们。傅晚飞期待的是有人出来,没料出来的是一头小狗。

故此傅晚飞也头侧侧地看着小狗。

小狗一双眼珠子乌亮亮的像两块发光的黑卵石,很是可爱。对望了一阵。忽伸伸爪子,“呕”地打了一个呵欠。

李布衣柔声叫道:“西门阿狗,西门阿狗,叫你的主人出来吧。”

“西门阿狗”显然就是小狗的名字,听李布衣这样叫它,立即把尾挥得鞭子似的,高兴了起来,尾摇了一阵,才又跑回屋里去。

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屋内不耐烦地道:“又有谁给肉骨头给你啃了,这般来烦我。”

李布衣扬声道:“怎么?不记得老朋友了?”

那人沉默了一下,忽然门口多了一个身体,却没有头。

傅晚飞吃了一惊,这才看清楚,这人太高,门口呈现了他的身子,头顶以上都给遮住。

这人穿着淡蓝色的长袍,袖子非常之长,清爽的白发披在肩上。

傅晚飞心忖:原来真的是个老人。却见那只小狗,一直围绕在那人脚边,十分亲切。

只听那人沉声道:“你来了。”

李布衣神情有些激动:“你又高了。”

那人弯下腰,弓着背,俯下身来,道:“老了许多。”

傅晚飞这才看清楚那人的样子,只觉得很温厚,很沉默,脸上带着和霭的微笑,眼睛微呈湖水般的浅蓝色,脸容却十分年轻英俊。

——然而为什么头发全白了呢?

那人一见到李布衣。脸上有一丝吃惊的表情,很快又恢复,道:“你也会伤成这样子。”

李布衣道:“我不是来请你医的。”

那人笑了一笑。道:“那你好不容易过三关来找我赖某,难道是来看花种菜吃香薯?”

李布衣道:“我只是来看看我那几位朋友,你……你医好他们了没有?”

赖药儿道:“昨晚有五个人来,差一点就给文抄公文抄婆等人挡了回去,后来他们口口声声说是你叫他们来的,才放他们进了来。”

他笑了一笑又道:“我救过你三次,你救过我四次,我欠你一次,我亲口答应过,只要你开口,我必替你治一次——我昨天已出手医治那武林朋友,已违反了我的规矩,”他望了望傅晚飞搀扶的张布衣,道:“我再也不能破例。”

傅晚飞急道:“赖神医,你就行行好,救救我大哥和神捕大爷吧。”

赖药儿笑道:“我的医病规矩是:凡武林人物都不治,治好了有什么用?又去杀人而已。你的要求,我不能答应。”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仍保持着温和的笑容,但拒绝用绝无迂回余地。

李布衣接道:“你不必替我治,只烦你……烦你替他看看……就行了……”

赖药儿道:“不行,你没欠我,我也没欠你,规不可废,例不能开。”这几句后说得更是斩钉截铁。

傅晚飞忍不住戟指大声道:“枉你是名医、神医、徒得个虚名。又是那种自以为有性格见死不救的瞎眼大夫,耍这套怪脾气,有病不治,罹疾不救,算什么英雄好汉、江湖中人?难怪你年纪轻轻。一头白发,也算报应!”后面几句,是学着李布衣替人看相的口吻附加的。

赖药儿呆了一呆,脸色异血,连耳根也红了。向来此地求医的,只有低声下气,软语哀求,怎会对他戟指痛斥?若是礼数不周,威逼强胁者,早给文抄公、文抄婆等赶了出去,傅晚飞这一顿骂,赖药儿气血上冲,心里激愤,但他涵养极好,仍淡淡地道:“我本就只是茅舍闲人,不是什么英雄好汉、江湖人!”

说着袍袖一拂,转身欲去。

傅晚飞大喝道:“慢着。”

赖药儿的脚步生生顿住。那头小犬对傅晚飞怒目相瞪,咧开个尖利的牙齿。赖药儿淡然道:“你要怎样?…”

傅晚飞上前一步,挺胸道:“怎么?狗仗主人势,狗眼看人低,要放狗来咬人么?”这一说,赖药儿倒不好意思起来,低叱了一声:“阿狗。”小狗立即乖乖地驯伏在他脚边,只用一只漂亮的眼球子敌意地瞪住傅晚飞,像生怕这人会对主人不利一般。

这么一来,傅晚飞倒不好意思发作起来。只好道:“医者父母心,救人一命,犹胜七级浮屠,你难道见死不救吗?”

赖药儿没有作声。傅晚飞又道:“只要你肯相救,我做牛做马,也一定报答你,来生做猪……”他看到小花犬,灵机一触,便接道:“做狗,也帮你助长成风,专咬恶人!”

赖药儿道:“你讲完了没有?”

傅晚飞一听,知道八成治不了伤,道:“没有。我还有话,你是子虚乌有放屁神医,头痛感冒都治不好,所以没胆量治这等伤,你看到流血就脚软,胆子比鸡眼还小,医术比我傅晚飞差六倍,所以你不敢医,嘿,你不敢医!”他见求医不成,索性用激将法,他对赖神医本就不怎么服气,趁此大骂一通,图个心里痛快。

赖药儿道:“你骂完了没有?”

傅晚飞道:“没有。”

赖药儿道:“为什么不骂了?”

傅晚飞道:“我口干。”

赖药儿道:“可舀井水喝了再骂。”

傅晚飞道:“现在我不骂了。”

赖药儿道:“你不骂了,我可要回屋里去了。”

傅晚飞实在没了办法,忽听天井小院泥地“叭”地一响,竟自地里相逐跃出了三个人来。

第六章 怀袖收容

只见土中跳出三人,一瘦、一胖、一矮,三个人掌着短、中、长殳,声势凶凶地向赖药儿戟指道:“我们要来,谁也挡不住,以为遣人在三栅里前封锁了就解决了么!我们可以掘地道进来!”

“姓赖的,快随我回去宫里,替公子爷看病!”

“你他奶奶的要是不看,我切了你一只狗腿再拖你去。”

傅晚飞等开始以为来的是赖药儿的人,现在看来倒是冲着赖药儿而来的。

赖药儿道:“你们就是三天前数度要闯进来的但给文抄公文抄婆打发回去的‘勾漏三鬼’?”

胖的怒道:“是‘勾漏三仙’。”

瘦的道:“他是胖仙恒冲,我是瘦仙席壮。”

矮的道:“还有我是矮仙陶早。”

李布衣和张布衣一听,便知道这三人都是“天欲宫”的香主,人称“勾漏三鬼”,但他们自称“勾漏三仙”,都是武林中的煞星,干的是无本买卖,打家劫舍为业,不过倒不犯奸淫烧杀。

赖药儿若无其事地道:“哦,原来是三位仙驾光临。”

三人一听,心里自是受用得多。胖鬼道:“算你知机。”

瘦鬼道:“别唠叨了,快跟我回去医治公子爷的病。”

矮鬼道:“治好了保管有你好处。”

赖药儿笑道:“三位弄错了,我一不出诊,二不替江湖中人治病,三不替我不喜欢的人看病,天欲宫的公子爷,上面三点,全犯上了,三位请回吧。”

胖鬼怒道:“你别敬酒不吃,”瘦鬼接道:“吃罚酒。”矮鬼继续道:“别给脸不要脸,”胖鬼再道:“待我们翻了脸。”瘦鬼又道:“那时你就没有脸了。”矮鬼最后道:“到时别怪我们不顾全你颜面。”

赖药儿冷然道:“这是我治病的规矩,诸位赏不赏面,是诸位的事,这病,我是不治的。”

矮鬼气得跳起足有一丈高,怒叱:“你想死是不是?”

瘦鬼顿足戟指骂道:“你不怕死是不是?”

忽听傅晚飞道:“你们在唱戏是不是?”

矮鬼道:“你要我们成全”——便说不下去。

原来这“勾漏三鬼”说话,素来是胖的先说,瘦的再接,然后才到矮的说话,以此类推,甚有秩序,配搭甚妙,互有戳契,现傅晚飞瞧不过眼,故意掺进去说话,三人顿觉如行军时阵势大乱,呼吸时遇上阻滞,一时接不下去。

胖的骂道:“小鬼你——”傅晚飞道:“你才是鬼。”三人一时又气为之闭,接不下话头。

好不容易瘦鬼才挣扎道:“你胆敢过来扰乱!”

傅晚飞即道:“我有什么不敢?”

矮鬼一时接不上,倒是胖鬼接上去了:“你是什么东西?”

瘦的知机,不待傅晚飞答话,抢先道:“知不知道我‘勾漏三仙’的威名?”

矮鬼一鼓作气想说,不料傅晚飞抢先一步:“我是人,不是鬼,你们是鬼,不是神。”

胖鬼气叱:“你敢出言顶撞?”傅晚飞道:“何止顶撞?”瘦鬼勉强说下去:“你敢污辱我们?”傅晚飞正想说话,矮鬼已忍不住在呼道:“轮到我了,到我说话呀,到我说话呀!”

胖鬼给矮鬼这一叫,叫乱了阵脚,觉得周身都不舒畅,骂道:“你说便你说叫什么叫!”

矮鬼不服:“都是你抢我的话头。”

胖鬼忿叱道:“说话时机,要自己把握呀,你结结巴巴,自然说不出话来。”

矮鬼正欲发作,不料瘦鬼叫道:“不可,不可!你们两人都说完了话,我呢?”原来这师兄弟三人平时商议,也是一个一个依次着来,轮流说话,而今给傅晚飞这一搅和、局面都乱得一团糟。

胖鬼骂瘦鬼道:“你又来搅什么局?”

矮鬼骂胖鬼:“一天都是你,先抢了别人的话柄。”

瘦鬼骂两鬼道:“你们应以大局为重,这时候吵个什么?”

矮鬼骂瘦鬼:“那你又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三鬼争吵不已,傅晚飞等都忍俊不住,三鬼骂得脸红耳赤,吵得不可开支;三人骂起来到伶牙俐齿时,哪有功夫理会旁人?

李布衣微微一笑,道:“赖兄。我不是来求你治病的,你要医我,我也不一定给你医,只是这位张兄,义薄云天,尽忠职守,烦你给他治病。”

赖药儿道:“你也知道我的为人,求也没有用的。除了不会武功的乡民,以及木栅里的兄弟朋友之外,谁我也不治。……除非,”他笑了一笑,又道:“除非我欠下的情,答允下的诺言,或者是木栅里乡亲父老们的请愿……那……那自然不同。”

张布衣道:“李兄,不必为我操心,我也不想勉强别人做事,”他拍拍伤口,眉头也不皱一下:“这点伤,还死不了我。“李布衣笑道:“张兄稍安毋躁。”向傅晚飞道:“把一路上乡民送你的东西揣给神医瞧瞧。”

傅晚飞把小孩童送的小纸船,大孩子送的活蹦蹦的癞蛤蟆,都掏了出来,独留下那农家女送他的泥巴,他不舍得交出。

李布衣也不追问。

赖药儿看了看蛤蟆和纸船,笑道:“这早就该拿出来了。”

他笑笑又道:“一件东西一个要求,你可要求两件事。”

傅晚飞道:“我可无事求你,但请你替李大哥、张神捕治治病。”

赖药儿看了看他们伤口一眼,淡淡地道:“这个容易,张捕头三天可以痊愈,李神相也六天便可复元。”

傅晚飞既不明白赖药儿为啥一看见湿淋淋的纸船和脏兮兮的蛤蟆就爽炔地答应了要求,更不明白赖药儿与李布衣关系似熟非熟。他搔搔头,喃喃道:“早知道你要纸船蛤蟆,我多折几个,多抓几只给你好了。”

赖药儿微微一笑,将手一引道:“诸位请进去吧。”

突听胖鬼叱道:“慢着。”瘦鬼递上两只蛤蟆道:“我们也有蛤蟆。”矮鬼递上一只用布摆折的小船,道:“我们也有折船。”原来这三鬼虽然遇事夹缠不清,但却有一双巧手,见傅晚飞递上小船蛤蟆,赖药儿便同意治病,迅速用衣摆折好纸船;并在田里抓了两只大蛤蟆来。

张布衣眼见这三个看似糊涂的家伙,行动如此迅速,心里也暗自惊诧。

赖药儿看了看,随即笑道:“这不是乡民们给的蛤蟆、折船,我不能破例。”

胖鬼懊恼骂道:“他妈的你要我们怎样才医!”

瘦鬼挥量道:“跟他谈什么理,抓回去看他敢不敢不治!”

矮鬼急忙张开口想说话,却见赖药儿蓝袍一拂。

这一拂之力,把矮鬼要说出口的话,全扫了回去。

胖鬼大喝一声,短殳刺出,赖药儿卷出去的袖子一卷,已把短殳卷入袖中,胖鬼只觉得一股大的力,自虎口传入,震荡下不得不松手,半招之间,兵器便失。

瘦鬼也大喝一声,中殳戟出,赖药儿袖子倒卷,像刀切在豆腐上一般把殳切成两段,也收入袖里。

矮鬼也想一喝,只见袖口迎脸一罩,他急忙用长殳一拦,格格格格四声,长殳竟给柔力扫出三脚,把矮、瘦、胖三鬼扫得飞跌出去,通通通,不偏不倚地,跌回跃出来的土中深洞去。

三人在洞里传来一连串的哎唷声,赖药儿这几下出手姿势闲淡雅致已极,但挥袖间即把三大高手扫入土洞中,他人长得十分修长,出手又轻描淡写,高雅非常,瞧得李布衣为之心悦诚服。

傅晚飞拍手笑道:“好哇,你们名字倒没叫错,这回真是醒冲、席壮、陶早!”

他故意把他们名字说成谐音的“横冲、直撞、逃走”。

赖药儿像全没动过火儿,袖子一展“嗖嗖嗖”连响,断殳折殳全射了出去,往土洞里笔直投去,边道:“东西还给你们。”

只见飞殳直往土洞投落,便传来:“哎呀!”“哎唷!”“哇地!”连声,但听矮鬼道:“好痛啊。”

胖鬼雪雪呼痛边骂道:“还没轮到你说话!”矮鬼道:“我刚才少讲了一句。”

瘦鬼道:“你们有完没完?可有没有我说话的份儿?”三人边骂,声音渐沙哑难辨,敢情是知非赖药儿之敌,在原路潜逃回去。

赖药儿笑道:“别理他们,请进屋里。”

傅晚飞背着李布衣、搀扶张布衣,进得屋里。鼻际使闻着一种淡淡的药香味。

傅晚飞素来至怕吃药,却从来未闻过如此好闻的药香味。使他心忖:“假使世间真有如此清芬好闻的药材,叫他当饭吃又何妨!”

走进了茅屋,只觉得甚为宽敞,地上晒了些枯花似的药材,倒不见着什么研药的器具,也无药埕、药罐、药锅等东西。

赖药儿请三人在一张甚为干净、雅洁的木桌边坐下,向内叫道:“阿凤,倒茶。”

后头有人隐约应了一声,小狗竖起了耳朵,很快乐地蹦跳到后面长廊去了。

这茅舍窗明几净,给人一种甚为明净宁谧的感觉,其他倒没有什么特别,倒是向东靠门处,有七八十块小木牌,傅晚飞初以为是供奉神主牌,但仔细一看,只见牌上有一行大字。

写着一人的外号姓名,旁边还有数人,甚或数十人的细小名字,傅晚飞心中大奇,不禁问:

“这是供奉些什么呀?”

赖药儿脸色稍稍一变,没有立即作答,傅晚飞看了几人的名字,什么“金刀奇侠”萧君雨、“九死一生”唐家秦、“桐城金钩”营侠心等等,他都觉得很熟,似曾听说过,却一时想不起谁。

直至他看到有一个木牌上原笔写着“哥舒天”三个字,傅晚飞震了一震,脱口问:“天欲宫副宫主哥舒天!”

李布衣即向赖药儿道:“我想见一见我那位朋友,他的伤势不知怎么了?”

赖药儿站起身来,向内走去,淡淡抛下一句话:“这个容易,我再替他上一次药,你们再进去看他。”

傅晚飞仍是奇道:“这儿怎么会有哥舒天那大恶人的灵位?”

张布衣也沉声接道:“也有刘谨的。”

傅晚飞闻言又吃了一惊,刘谨是当朝阉党之首,贪污勒索,杀人放火,不但无所不为,简直无恶不作。

李布衣低声道:“你们有所不知,赖药儿的尊上也是名医,叫做赖愁子,悬壶济世,仁心仁术,救人不论出身,当年刘谨重疾,也是他一手救活过来的……”

傅晚飞忍不住道:“刘谨那种贻祸千年的家伙怎么能救!”

李布衣叹道:“便是了,后来刘瑾恩将仇报,向赖愁子讨长生之药,唉,这世间哪有长生之理?刘谨藉故抄斩赖愁子,还要赶尽杀绝。幸而赖药儿逃遁三千里,受木栅里这一带归隐田园的高手所救,从此隐居于此。”

张布衣恍然道:“难怪天祥木栅里的乡民的信物在手,他便会出手治病了。”

李布衣道:“本来他也是济世为怀,无论奇难杂症。他都不分贵贱,尽心医治……只是他后来救了一些不该救的江湖人,譬如‘夜鹰’乌啼鸟、‘穷酸杀手’茅雨人、‘蒙人磨子’沙蛋蛋全是他救活了,结果这些人重入江湖,杀了无数无辜的人,赖药儿痛苦已极,把这些人所杀的人名刻在碑上,使他把这些教训铭刻于心,养成铁石心肠,再也不救会武之人……”

张布衣微哨道:“那么哥舒天也是……”

李布衣道:“那大概是赖药儿救得最错的一人了。”

傅晚飞似想起了什么似般,半喜半忧地问:“大哥,你跟这天祥木栅里的人一定很熟的了,不然怎会这般清楚他们的脾性,他们又怎会把信物给你呢?”

李布衣笑道:“他们都很尊崇赖药儿,他因不替恶人治病,被人暗算过,我救过他三次,有两次还把他抬回这里来,天祥人都很记恩,可能爱屋及乌,感谢我救了赖药儿,便把信物交给我……他们都知道除了他们相求,赖药儿是从不破例替武林人治病的。”

傅晚飞道:“可是,你救过他的呀——”

李布衣微笑道:“他也救过我一次,另一次,我要他替‘剑仙’周词看病,加上昨天的,只是他曾痛下誓言,不医武林人,照规矩行事,周折一些罢了。”

李布衣道:“他们都是一批看破世事,避于此地的武林高手。有的已传了两代,大都有一身绝技,决不可小看了。”

傅晚飞问:“那么……那个鼻涕虫……给蛤蟆我的那个孩子,他……他也会武功呀?”

李布衣笑道:“他叫唐果,外号‘抓不着’,别的没什么,人可刁钻得很哩。”

傅晚飞问:“那抽烟杆的老爹爹……他又叫什么?”

李布衣微微笑道:“他便是从前武林上,一夜间连刺杀七个著名狠毒阉官,横渡极地、中枢七千里流沙的第一好汉:张汉子。”

张布衣“哦”了一声,道:“文抄公、文抄婆、张汉子都在这里,天祥可谓固若金汤了……”

傅晚飞却有点不自然起来。终于接着道:“还有……还有……还有那位……那位姑娘……”

李布衣和张布衣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大笑起来,又同时因笑牵动伤口,两人脸容都在笑意里隐透痛苦之色。

傅晚飞的脸涨得通红,分辨道:“我……我只是想知道……那位姑娘……她也会武功吗?”

李布衣笑着道:“你拐着弯子问这许多,问的可不是她吗!”

傅晚飞急忙道:“不……不,我,我……”脸颊上烧红了起来,如灌了一大瓶温酒似的。

李布衣不理会他,继续笑道:“她叫鄢阿凤。”

傅晚飞腼腆地道:“不……我只是想知道,她武功……”心里却默默把她名字背了三趟。

李布衣呵呵笑道:“她就在你背后,你何不自己问她去。”

傅晚飞吓了一大跳,回首一望,午后雨罢的阳光灰蒙蒙,似湿了很多尘埃在空气中,偏屋里又有一种极端窗明几净的感觉。

而就在甬道前就站着一个女子,穿着粗布的衣裳,手里提着个青花茶壶,因为提着茶壶,所以手臂和腰肢和衣衫折叠收紧,更显出一种犹似飞燕舞新妆的娇美。

这女子两颊彤红,羞得垂下了头,但还是可以看到两靥上的红云。

这女子赫然便是适才在田野给傅晚飞递上泥巴的农家女。

鄢阿风。

第七章 花沾唇

傅晚飞一颗心,像擂鼓一样地跳了一下,刹那间脸上似煲下面生着火一般热乎热乎的。

鄢阿凤脸红红的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李布衣笑道:“哦?敢情这壶沸水是提来洗澡的吧?”

鄢阿凤这才省起,过来翻过茶几上的杯子,倒了三杯清茶。她倒茶的姿态,甚是好看。

傅晚飞眼里似看了一个极美妙的风姿,浑忘了自己,叫他输了长安赔了江南,来看这一舞,他也毫无怨意。

李布衣笑道:“谢啦!”

张布衣笑道:“喝茶罗!”

傅晚飞犹怔怔地举起了杯子,本来只想唇沾一沾茶水就是了,但唇触及杯沿,只觉茶香扑鼻,咽下第一口,便忍不住咽第二口,一下子一杯干尽,只觉暧人心脾,周身舒泰,胃暖舌香,拿着空杯,真恨不得一口气喝它十杯八杯。

李布衣笑道:“这是赖神医亲植的‘花沾唇’,人说一杯值千金,哪有这般牛饮?”

张布衣也不禁叹:“原来‘花沾唇’,这等好茶,是我平生仅见。”

鄢阿凤见大家喜欢,喜溢于色,开心地道:“诸位喜欢,就多喝几杯吧。”

傅晚飞见鄢阿凤逐次斟茶,也忙双手递起杯子,但因心情激荡,手微抖着,杯子也微微震颤。

鄢阿凤羞涩地道:“公子不要客气。”意思是要他放下杯子好倒茶。

傅晚飞几时被人叫过“公子”,受宠若惊,只一味道:“谢谢,谢谢姑娘,我自己来,我自己——”越发紧张,结果手一抖间,热茶都倒在他手上,鄢阿凤轻呼一声,却见傅晚飞愣愣的间:“什么事呀?”浑不觉自己的手被烫着了,鄢阿凤不禁嫣然一笑。

李布衣、张布衣相顾大笑。

李布衣道:“看来,我才是自作多情了。”

张布衣跟李布衣一唱一和地道:“也没多大分别,不过一个是旧义,一个是新情……哈哈……”

鄢阿凤红扑着脸蛋儿,跟她白里透红的肤色更增添了一种艳。跺着脚,佯作不悦,道:

“不是嘛,李大哥真是贫嘴……其实李大哥……三位……在天祥普渡吊桥上,身冒大险仍抢救弥婆婆和她孙儿,我们……天祥人……都很感激,才……”

李布衣不敢开玩笑,肃然道:“原来在吊桥上的老婆婆和小孩,也是天祥木栅里的乡民?”

鄢阿凤道:“是呀,他们可不会武功,要不是李大哥……”

李布衣正色道:“没有我们,这场架就不会打成,弥老婆婆和她孙儿就不致在受这场惊吓,我们不能因图自保而使他们受损,那是应当的……那吊桥断了几条麻索。是我们削断的,还要劳天祥乡民修好,实在惭愧……”

鄢阿凤见李布衣自责甚苛,也敛容道:“大家都知道大哥和这位……临危尚顾全乡民方便而不尽斩吊索,都很感谢……”

孪布衣笑道:“他叫傅晚飞,你叫他小飞,他叫你阿凤就是了。”

鄢阿凤眨着凤目,瞄了傅晚飞一眼,道:“你是李大哥的徒弟?”

傅晚飞一听,可不得了,言谈间鄢阿风叫李布衣做“大哥”,如果李布衣是自己“师父”,岂不言辈份上低了一截吗?那么……却听李布衣笑道:“他是我学弟。”

傅晚飞征了一怔。道:“我——”

汪汪两声,那头小花犬蹦了出来,然后跟着赖药儿缓缓走了出来。

赖药儿淡淡地道:“你们要我先替你们医治,还是先进去探朋友去?”

李布衣道:“张兄先治病,我先去探看。”

张布衣急道:“李兄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我这点伤一时三刻还死不了,如果没有什么不便,倒想先看看李兄贵友。”

赖药儿道:“那样也好,先看看好点没有,要是货不对板,你们不给我医还来得及。”

张布衣怕他误会,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赖药儿已转身向内行去。

李布衣道:“小飞,只好又麻烦你了。”

傅晚飞背起李布衣,鄢阿凤扶着张布衣道:“我扶这位……”张布衣道:“麻烦你了小姑娘,我叫张布衣。”鄢阿凤熟络地叫道:“张大哥。”

四人往茅舍里走去,只见一间又一间的房间,都甚雅洁,但寂静无声,连屋外庭院传来花间蜜蜂嗡嗡之声,都清晰可闻。

傅晚飞不禁又问:“这些房间都住病人呀?”谁知话一出口,回音响起,声音很大,把他自己也唬了一跳。

鄢阿凤笑着道:“我们这儿,很少有病人的。”

傅晚飞道:“赖神医治人这般严苛,象选驸马一般,寻常病一医就好,这儿当然不会有多少病人了。”

鄢阿风眨了眨眼睛,问:“什么是驸马?”她自小在乡野长大。除了强背些基本的诗书,对天祥以外的事物往往并不懂得,幸而她天性聪悟,丽质天生,在举手投足间往往有一种纯朴中带娇丽的气态。

傅晚飞没料有此一问,呆了一呆,道:“驸马?就是……”

鄢阿凤道:“下回你带我骑好不好?”傅晚飞见她娇美的脸靥洋溢着天真烂漫,眼眸里充满热切的期待,不知怎么拒绝才是。

走在前面的赖药儿忽道:“是这间了。”声音无限孤寞。

傅晚飞背着李布衣,鄢阿凤扶着张布衣走了进去,只见床上有一人,额骨突露,神情坚忍,像一尊雕像。

却不知为什么,四人一跨人这房内,就感觉一种袭人的郁郁寡欢,大志难伸之气象。

李布衣一看,知道是叶楚甚,忙催傅晚飞趋近床边,问:“你怎么了?好点没有?”问这两句话的时候只见叶楚甚气色甚佳,已不似日前苍白青煞,只不过眉字间不平之气尤甚。

叶楚甚第一句就道:“你现在才来!”

李布衣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才好,叶楚甚也发现了李布衣身上所受的伤,一时怔住,神色也比较平和了下来。

李布衣四顾一下,倒是狐疑起来:“他们……”

叶楚甚长叹道:“原来你也受了伤。”他一看李布衣的伤势,就了解到李布衣挣扎来到这里是何等的不易。

李布衣径自问道:“他们呢?”

叶楚甚重伤未愈,就算白青衣等不在,叶梦色也没有理由不在房间看顾他的。

叶楚甚道:“他们?……青玎谷的决战提前一天,就在今天未牌时分举行。”

李布衣大吃一惊,道:“是谁的主意?”

叶楚甚落寞地牵了牵嘴角:“天欲宫测出明天将有大风暴,在风雨雷电中闯关,对闯关只有更不利,对布阵者也有不便。公证人:少林惊梦大师,武当天激上人,刀柄会总管张雪眠,黑道魁首天欲宫俞振兰,绿林瓢把子樊大先生联名倡议,飞鸽传书,闯关决战,提前一天。”

李布衣此惊非同小可,心忖:飞鱼塘本意是派叶氏兄妹、白青衣、飞鸟、藏剑老人等人前往决战,但此刻叶楚甚重创,藏剑老人又因自己而死,剩下四人,不可能闯得过何道里布下的“五遁阵!”

当下李布衣急道:“他们怎么能去——”

叶楚甚苦笑道:“他们又怎能不去。不但飞鱼塘的荣辱,就连武林的魔消道长,江湖的太平离乱,也全在这一战中,他们又焉能不去?”

李布衣回首向赖药儿道:“我只求你一事。”

赖药儿道:“你说。”

李布衣道:“借我一匹快马。”

赖药儿道:“不行。”

李布衣怒道:“青玎谷之战,我非去不可!”

赖药儿道:“我答应替你治病,你就不能要求我别的事!”

李布衣大声道:“我不要你治病,你借我马。”

赖药儿道:“我既答应替你治病,你就是我的病人,治好前,我不容你乱跑。”

李布衣气起来,青了脸色,赖药儿冷冷地反问道:“以你此刻的伤势,纵赶到青玎谷,又有什么用?又何济干事?”

傅晚飞挺身大声道:“大哥,我去,你医病。”

李布衣脸色青了一阵,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叹了一口气道:“他说的对,我此际去了又如何?你去,更不济事。”

赖药儿忽道:“你既要求我治病在先,而我又答允替你俩治病。你们何不求我把你们马上治好,回复功力?”

李布衣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布衣嗫懦道:“你……你说可以立即把我们治好?”

赖药儿摇首:“伤,就是伤,割断之肌肉,震裂之筋骨,斩伤之神经,不可能一日间复原;三人听得心下一沉,但赖药儿话题一转,道:“但我是赖药儿。”

“赖药儿虽不能够把你的伤立即医好,但可以叫你的四肢暂时恢复功能。”

他的神情出现了一种少见的光辉,白发苍苍,仿佛在房里站着不是一位医师,而是一笔落位鬼神的诗人,在构思他的作品,或者一个丹青成妙品的画家,在填上他炫耀后世的一笔。

“我虽不能够把死人医活,也不能叫人长生不老,但却能够把一个一息尚存的人保住不死,听我话养生的人至少可以活到一百岁。”赖药儿傲然道:“你们是武林高手,要杀一个人,易如反掌。但要救活一个人,恐怕比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好不了多少。”

李布衣惭然道:“就算论武,神医刚才的‘怀袖收容’神功连退三鬼,就非我所能及背项。”

叶楚甚道:“那你……能不能……”声音因紧张而微颤。

赖药儿叹气,摇首:“你的伤是断掉一手一足,既是全然断去,我也无法将之接合,亦无法再长出一只手和一只脚来,药物,医治,我只能救活那些实在没死、应该生还的人,但不能起死回生,无中生有。现刻我已控制了你伤口的恶化,假以时日,会替你装上义手义脚,至少可以减免了许多不便……”

他转向李布衣道:“你四肢俱伤,本暂时不能运力,但你的内功极好,只要善加疏引,并以甲乙经上金针取穴,只要把神经所流、所注、所入,把三法之门定好,你的武功立即可以恢复,不过……”

赖药儿望定李布衣,一字一句地道:“你要我马上医好,我做不到,可是要使你的行动象没受伤前一样,那是可以的,但这样医法,除非不牵动后患,一旦触动伤口,恶化病情,那就神仙难救,你双手双足,都要废了。”

李布衣诚心正意地问:“如何才能马上压制伤势?”

赖药儿道:“你两人的伤本就不重,只要抽割溃烂部分,濯洗积存的腐秽,再把它缝合,敷上消毒生肌骆灵神膏,四、五天便可以没事。而今你们要即刻痊愈。我只好先用曼陀罗花、生草乌、香白芷、川弓与当归、天南星配制的药物,局部麻醉,再以神针取穴,便可以立即见效。”

李布衣又问:“那么如何才能免于伤势复发?”

赖药儿冷冷地道:“你与人交手,一出手便把对手打发掉,自然无碍,若果尽全力之搏,一旦久持,必然功力大减,如再战下去,四肢酸麻,如果还不知收手,那么,手足都得废了。”

李布衣即道:“这件事,与张兄无关,张兄不必去。”

张布衣道:“这件事既给我撞上了,便是我的事。”

李布衣道:“张兄,鲁布衣暗杀不遂,难免恼羞成怒,牵累无辜,张兄已受我之累,现今之计,还是回去妥料家里之事为要。”

张布衣想了一会,默不作声,李布衣遂而向赖药儿问道:“如何才能运功而不动四肢筋肉呢?”

赖药儿道:“这你还用问我?以你的内功,早已气贯全身,打通关节,所谓阴阳循环一周天,全然无碍,只要你运气时先通尾闾,夹脊、玉枕的‘后三关’,再转由百会泥丸、下通心房黄庭,直达丹田气海,这‘前三关’也通了气之后,运功循环盘旋,随心上下,清灵好转,何必一定要‘真人之息以踵’,非提肛吐纳不可呢?”

“李布衣点点头道:“恬澹虚无,精神内守,才是功力之要,多谢指点。”

赖药儿道:“你时间已无多,纵马上治好,赶到那儿,只怕激战已始……”

李布衣断然道:“不管如何,我既答应过出手相助,无论迟早,都要赶去。”

赖药儿叹道:“要是迟了,胜负已决,你去又何苦呢?”

李布衣即道:“还请你及早医治。”

赖药儿叹道:“你既执意如此,我也不多劝了。”俯身拉开一张抽屉,里面有一绣锦木盒,他点亮了一盏罩灯,打开锦盒,只见里面摆着数十口金针,有饶针、锋针、钛针、圆针、铰针、毫针、长针、大针、圆利针、皮内针、肤针、三棱针长短不等,赖药儿一面涂上姜末与细盐,一面将艾绒点燃,向傅晚飞与鄢阿凤道:“你们先出去。”

第八章 泥团与镜子

傅晚飞忧心怔仲,步出茅舍之后,但见金风细细,熟黄的稻穗随风摇曳,一波又一波的稻浪,显示丰收景象,傅晚飞的心情才比较开朗起来。

鄢阿凤笑说:“你不用担心,爹爹治病,一定治好,从来没有说过做不到的。”

傅晚飞听了这句话,心境又开朗了许多。鄢阿凤忽向他一摊手掌,道:“拿来。”

傅晚飞只见她的手掌白细软嫩,做粗重工作的人哪有这一张漂亮可人的手掌,不禁迷惑了一下,道:“我可不会看手掌。”

鄢阿凤笑呼道:“李大哥在,才不要你看呢,拿来啊。”

傅晚飞怔怔地道:“拿什么来?”

鄢阿凤气鼓起了腮道:“哦,原来泥巴你掉了。”

傅晚飞恍然大悟,急忙自怀里掏出泥巴,急得结结巴巴地道:“哪里有丢!我我……还不……不舍得给人哩!”

鄢阿凤一手抢过泥巴,见他珍视,也是满心欢喜,用手指一戳傅晚飞额前,道:“你呀,你也是泥巴。”她自小在乡里长大,不拘俗礼,跟天祥木栅里的人打闹惯了,对傅晚飞觉得投缘,又看他傻里巴巴的,便无甚顾忌。

傅晚飞几曾有女子待他那么亲过,张大了嘴巴,呆乎呆乎的看着,更是痴了。

他自幼双亲丧,只有一个叔父,拜沈星南为师后,偏生见不到师娘,师妹又刁蛮促狭,老是欺负他,他虽不觉受辱,但跟眼前这爽朗、娇美、快乐的姑娘比较之下,心里不觉忖道:要是她是我的小师妹就好了,两人可以天天在石榴树下谈心,从初春第一张嫩芽,谈到秋末最后一片枯叶……

鄢阿凤撷了根稻穗,在他鼻际弄了弄,傅晚飞如梦初醒,鄢阿风味地一笑。笑着问:

“你在想什么?”

傅晚飞楞愣地道:“枯叶……”

鄢阿凤皱了皱眉头,侧着头问:“枯叶有什么好想的?”

这时秋阳懒洋洋的照在鄢阿风脸上,使她微微皱着鼻子,凤目也微微眯着,瞳孔更有一种淡淡的金色,又调皮,又可爱,然而脸靥上如许白皙,连鼻尖上浮起小小的细细汗珠也清晰可见。傅晚飞忍不住要向这张脸靥亲吻。

可是鄢阿凤不知道傅晚飞在想什么,她径自说:“我常常想猫呀、狗呀(鸡啊,小白兔啊,逢小蛤蟆都会去想,更常常想,过了吊桥,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但就没有想枯叶……枯叶有什么好想?”

傅晚飞喃喃道:“我想……”

鄢阿凤忽然站了起来,幽幽叹了一口气,道:“我要是能看看外面的世界该多好。”

傅晚飞忽然看不见那张娇靥,刹那间阳光直射进他的眼睛。他只觉目眩神迷,什么也看不清。

“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出去玩玩啊。”

“你要带我去?”鄢阿凤雀跃拍手笑道。

傅晚飞站起来拍拍心口,“好啊,我问大哥去。”

“李大哥答应了又有什么用?爹爹他……”鄢阿凤忧愁他说。

“什么?爹爹不……不不不,赖神医他不答应么?”傅晚飞觉得颇不合情理。

鄢阿凤捏着衣角道:“他答应了,舅舅也不——”就没说下去了。

傅晚飞道:“怎么?除了爹,还有个舅舅……”

鄢阿凤开心地娇笑道:“当然有了,除了爸,还有麦芽、老鼠、钉子、猪八戒、寒萼、鸡冠和糖。”

傅晚飞更加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什么糖……?”殊不知鄢阿凤又娇又皮,随口把她心里想到的东西乱说出来而已。

两人又谈了一段时光,忽然秋风一阵,寒意又盛了些,水牛在田里哞地叫了一声,不知怎的,反使傅晚飞想起那泥团,便伸手道:“还给我。”

鄢阿凤道:“什么给你?”

傅晚飞道:“那泥团啊。”

鄢阿风娇笑道:“羞羞羞!小叫化,不知羞!伸手向人讨东西,不种禾,不耕田,只顾吃米讨饭团!……”

傅晚飞赌气道:“我哪有讨饭,我只是跟你要回那泥团……”却见鄢阿凤娇美得什么似的,那么活泼可爱,连火气都给她的娇化得一干二净。

“我早知如此,你要收回,就不给回你泥团了……”

鄢阿凤笑着神神秘秘他说:“闭上眼。”

傅晚飞问:“为什么?”

鄢阿凤笑道:“不闭上眼,就不跟你玩了。”

傅晚飞闭上了左眼,却睁开了右眼,鄢阿风笑骂道:“那只眼也闭上。”

傅晚飞忙把右眼闭上,却睁开了左眼,鄢阿凤佯作生气:“你不闭上,我不理你了。”

傅晚飞这下可吓得双眼齐闭,鄢阿凤看看他,似乎眼睛还张了一条缝,不放心便凑过去瞧清楚,秀发拂在傅晚飞脸上,傅晚飞只觉得脸上痒忽忽的,忍不住又张开了眼,谁知道和鄢阿凤朝了个近面,吓得忙又赶紧闭上了双眼。

鄢阿凤嗔道:“你这坏东西,尽会骗人!”伸手过去,遮住傅晚飞双眼,傅晚飞只觉得脸上的柔荑何等轻柔,心中怦怦乱跳。

鄢阿凤用另一只手,自怀里掏出一件事物,往他手里塞去,放开了手,掉头就走,脸红得像小鸡冠一样。

傅晚飞睁开眼时,已不见了眼前的鄢阿凤。手里被塞入了一件事物,打开来一看,忽然看到痴愣愣的自己,原来是一面清晰的小镜子,周遭镶着七八个古老的宝石,惟一美中不足的是镜面上有几处斑剥,傅晚飞揣起了镜子,贴在心窝,呆呆出神,忽听“咦呀”一声,茅舍的门开了。

在风中那苍老的声音道:“你大哥快可以行动了,厅后有三匹快马,你选两匹,准备上路吧。”

乍听起来,对傅晚飞而言,犹如梦醒了一般恍惚、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