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到唐潇潇脸上,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又是新的一天了!唐潇潇从床上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

    走出卧室,一看到餐桌上摆着她爱吃的早餐,她就知道老唐酒醒了。果然,顺着香味找到厨房,焖烧锅里是她最爱吃的五香排骨,老唐上班前连她的中午饭都准备好了,她只要简单炒个青菜就行了。

    唐潇潇洗漱完毕,一手拿着油条咬着,一手开门拿报纸。谁知报箱里除了报纸还有一封信,只写了她的名字,没落款。龙飞凤舞的笔迹,力透纸背。唐潇潇心头一跳,连忙把油条塞进嘴里,擦干净手,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里面是一把大门钥匙,还有一纸留言:“备用,随时,随地。”聂卓扬竟然把他家的钥匙给了她!虽然知道他的意思是下次再忘带钥匙或是想离家出走,给她提供一个避难所而已,但她的心还是猛跳了几下,随即一股暖流溢满了全身。想想昨晚她竟然会同意聂卓扬那个计划——由他来扮演她的男友。当然,她提了个前提条件,既要让大家都知道“男友”的存在,又不能让大家知道是他。面对如此高难度的挑战,聂卓扬不肯吃亏,也趁机提了个条件,要她事成之后答应他一件事,至于是什么事、什么时候完成,则由他说了算。对于聂卓扬会采取怎样的行动,唐潇潇颇有些担心,生怕他搞砸了,但又有些期待。

    今天她是晚班,一进准备室,就有同事指着桌面上一大捧鲜艳欲滴的玫瑰花,满脸都是意味深长的笑意:“潇潇,刚刚快递送来的!也没留名,是谁呀?”

    唐潇潇扭头就掏出手机给聂卓扬发信息:“聂少,您还能再老土点吗?只怕明天又传我欲盖弥彰,自己给自己送花了。”聂卓扬的回信几乎是立刻就发了过来:“同学,对不起,关于怎么追女孩我还真没经验,因为向来都是女孩子追我。”

    唐潇潇顿时无语了,只得找个空瓶子把花插好,放在会议桌的正中央,歪头看看,感觉有这么一束灿然盛开的鲜花,整个房间也变得鲜活生动起来,不由得心头一荡,迈着轻快的脚步上了塔台。

    隔了两天,快递又来了,一捧玫瑰花变成了一捧心形巧克力。她一边嚼着巧克力,一边发短信。“太没新意了,咱们之前可说好的,要保质保量。”“巧克力没过期啊,不好吃吗?” “……”晚班,快递送来几乎有一人高的一只毛绒熊公仔。“还不如巧克力呢,起码能吃。”“给你搂着睡觉的。”“我今晚值大夜,要守通宵!”“那你最近有什么会议或培训,记得要把时间、地点告诉我。”“总算有句正经的了,什么计划?亲自送花来?”“你不是说我不能露面吗?等着吧!”下了夜班,唐潇潇在众人或好奇或探究或羡慕的目光下,有些费力地抱着毛绒大熊上了班车。回家换好睡衣倒在床上,她看了看扔在墙角的大熊,拎着它的耳朵扯起来,抱在怀里。似乎,这么搂着是挺舒服的。唐潇潇闭上了眼睛,脸颊在大熊毛茸茸的胸口蹭了蹭,很快便进入了梦乡。这一觉,竟然睡得格外踏实。

    唐潇潇休息的第二天,有个安全培训,不当班的都要参加。上午九点差几分,会议室里坐得满满当当的,有人在小声聊天,有人在低头玩手机,还有下夜班的在打盹。

    就在这时,走廊里响起由远及近的“哐当哐当”的声响。

    大家都很熟悉这个声音,应该是保安拉着拖车送桶装水来了。那辆拖车一次能运六桶水,但那铁轮子的声响,简直就是“魔音入耳”,每次都吵得整栋楼都能听到。

    保安把会议室的门打开一半,却不进来,只是叫道:“唐潇潇,唐潇潇在不在?收快递!”

    唐潇潇恨不能把头扎到桌子底下去,除了快递送花,聂大少就没别的招数了吗?她磨磨蹭蹭地站起身,门口保安还在催:“赶紧签了,快递员还在门口等着呢。”

    几笔签好名字,唐潇潇低声对保安说:“你告诉快递那东西我不要了,随他处置吧。”

    “我已经帮你拿来啦!”门口探进来个大脑袋,笑得一脸贼兮兮,正是塔台同事薛刚。他手里拿着张卡片,大声念道,“潇潇,你的笑容就像花儿一样灿烂美丽,愿天天看到你的笑颜。——老同学。”

    唐潇潇气急败坏地连忙伸手去抢,薛刚手一扬,卡片飞向了讲台。等她捡起来一抬头,脑袋“嗡”的一声,血全涌到了脸上,差点没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只见会议室两扇厚重的木门对开,伴随着“哐当哐当”的巨大声响,薛刚把那辆拖车拉了进来。车板上载着一大蓬鲜艳欲滴的红玫瑰,没有一千朵也有九百九十九朵。

    果然,是深水炸弹啊!

    唐潇潇下班回到家,一进门就闻到扑鼻的香气。她轻轻推开厨房门,蹑手蹑脚走进去,猛地从后面一把抱住炉灶前的人:“妈妈,你可算回来了!”

    “哎哟,吓死我了,臭丫头!”肖婕回过头嗔怪,“看看,手一抖,酱油倒多了。”

    “妈妈煮的菜,怎么样都好吃!”唐潇潇从肖婕手中拿过酱油瓶,放到一旁,手指就伸到了旁边的菜碟里。

    肖婕拍了一下她的手背:“都多大了,还不会用筷子?洗手去,马上就开饭了。”“得令!”唐潇潇欢快地转了个身。妈妈在家的日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简直就是天堂般的享受。难得一家三口团聚吃晚餐,唐胜强很开心,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喝上几口小酒。饭吃到一半,肖婕终于开了口,拉长声音道:“潇潇啊,对于老唐同志犯的错误,妈妈已经严肃批评过他了。”“是,是我简单粗暴,加上喝酒误事。”老唐同志表示虚心接受意见。“你呀,听风就是雨!自己养了二十几年的闺女,你难道还不了解吗?”肖婕说着摇摇头,一脸的义愤填膺,“还有那些人,都是什么眼神啊?就咱姑娘这姿色和傻劲,人家真要想玩个办公室暧昧啥的,也轮不到她呀。还抱领导大腿?那领导也得肯伸腿啊!”

    “您是我亲妈吗?”唐潇潇差点噎着了。没有遗传到母亲的美貌,一直是她的遗憾,可亲妈也不带这么损自己亲生女儿的吧。肖婕扭头作势打量了她一番:“有时候我也怀疑,是不是出院的时候抱错了?”“怎么会呢,你看潇潇跟我多像!”老唐笑呵呵地给女儿夹了块排骨,自以为是地打圆场。唐潇潇喉咙一堵,于是撂下筷子:“不吃了,我可不想身材也像你。”“不会呀,你从小就是吃不胖的体质,像你妈。”老唐坚定地又夹了一大块鱼肉给她,“多吃点,今天这鱼特别鲜。”对于毫无幽默感的老爸,唐潇潇也算是无语了。本以为自己的情商已经够低了,谁知老唐竟然能够屡创新低,甚至达到负值。她一直想不通,如此美丽聪颖的母亲,怎么会嫁给父亲这样一块榆木疙瘩?不过这样的反差,却让一家三口在一起相处的日子,有一种简单快乐的温馨。“妈妈多吃点!”唐潇潇把鱼夹到了肖婕碗里,“看你又瘦了,一把年纪还在天上飞,什么时候歇歇呀?”“我们公司还有不少头发都白了的空乘呢,你妈妈可不算老。”肖婕点点唐潇潇的鼻尖,“记住,在女人面前,绝不能提年纪。”“知道啦,我妈妈是天山童姥,永葆童颜,对吧,肖姐?”唐潇潇笑着打趣。肖婕是云南白族人,天生丽质,显得比同龄人要年轻许多,快五十了看起来好像只有四十岁左右。“唉,要不是你爷爷奶奶生病欠下了债,你妈妈也不用那么辛苦。”唐胜强叹了口气。“潇潇,别听你爸的。你知道我是个闲不住的,我喜欢飞行,又能多赚些钱替你攒嫁妆……”“别,千万别!我不嫁人。”唐潇潇立刻红了脸。“瞧瞧,这么大的姑娘还害羞?”肖婕笑眯眯地看着她,“我怎么听你爸爸说,这几天有人送花都送到塔台去了?什么人呀?”“老同学……”唐潇潇含含糊糊。“跟妈妈还保密?行,我先不问。但是潇潇啊,你要记住,男孩关键要人品好,对你好。还有,”肖婕略顿了顿,放缓了声音,“最好,不要是飞行员。”“一定不能找飞行员!”唐胜强马上补了一句。“为什么?”唐潇潇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飞行员太忙了,成天不着家。而且,”唐胜强看了一眼肖婕,摸了摸鼻子,“你妈说得对,你还是找个踏实的,最好是搞技术的,守得住。”唐潇潇知道老唐摸鼻子的习惯动作,就表明他在说谎。她扭头看向肖婕:“妈妈,你不也是成天飞来飞去不着家,老爸这样的,还不是把你守住了?”肖婕直接转移话题:“我看郎泰那孩子就很好,人品能力性格都不错,又是知根知底的……”“妈有你这么乱点鸳鸯谱的吗?”唐潇潇立刻郁闷了,“郎泰可是我小表叔!”

    “什么表叔?他是你爸远房表舅母的外甥,真论起来跟你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这么称呼,就是乡里乡亲的图个亲近。”肖婕解释一番,看看女儿,“送花给你那男孩,你要是自己拿不定主意,就早点带回家,妈妈帮你把把关。”

    “我吃饱了!”唐潇潇把碗一推,从椅子上跳起来,逃回自己的卧室。肖婕在外航工作,飞的都是远程国际航班,以前唐潇潇总是盼母亲休假,现在看来形势起了变化,还是适当保持距离为妙。

    深秋的夜晚,凉风阵阵,弯月半隐,墨蓝的天空一颗星星也没有。

    两个黑影摸上天台,打火机“咔哒”一响,微弱的火光映出了一张表情扭曲的脸:“聂少爷,求您了,千万别再给我送花了!”“行,要送什么,你列个清单出来吧。”聂卓扬勉为其难地点点头,然后又表示不满,“这么冷的天,有话哪里不能说,非要跑到天台来?”“我妈妈在家呢。”唐潇潇像做贼一样四处张望了一下,把怀里的保温桶递过去,“这地方安全。最近总麻烦你送礼物,辛苦你了!来,喝粥。”“在这儿?喝西北风还差不多。”聂卓扬一甩手,转身就走。唐潇潇追过去,把保温桶塞到他手里:“那你带回去喝,我熬了两个多小时呢,别浪费了。”聂卓扬一手握在天台门把手上,扭过头,在黑暗中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开口时声音低缓:“我是第一次追女孩子。”“我知道,都是她们倒追你的!我得回家了。”唐潇潇越过他,打开门急匆匆地向下跑去。聂卓扬无奈地摇摇头,拎着保温桶也回了自己家。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白粥,吃起来却有点甜,又有点咸,不知里面加了什么。

    聂卓扬细细地品了几口,嘴角不自觉地轻扬起一个柔和的弧度。这丫头,就只会做白粥吗?不过哪怕是一碗白开水,他也甘之如饴。

    白班刷卡进门时,唐潇潇心惊胆战地瞥了一眼保安。还好,一直到中午,都没有快递上门。只有薛刚不忘调侃她:“你那个要跟你一生一世的老同学呢?今天的花怎么还没送来?”

    上次的花被唐潇潇来了个天女散花,会议室人手数朵,偏偏薛刚还八卦至极地报数:“超一千了,不是九百九十九朵,估计是一千三百一十四朵。一生一世啊,潇潇!”

    这种时候,就是比谁的脸皮厚了,唐潇潇这些天也算是磨炼出来了,摘下耳机,扭头冲他翻了个白眼:“我只想跟你一生一世,怎么办?”薛刚捂着胸口做中弹状:“我已经有心上人了,放过我吧!再说我还得还房贷,买不起那么多玫瑰花。”午饭后,唐潇潇照例围着塔台楼下溜达一圈。塔台后面的树荫下是职工停车的地方,一排铁栏杆之隔的大片空间,是机场北区公共停车场,收费的,一小时四十元,上不封顶。此时一群人正对着栏杆外停着的一辆车指指点点。“限量版幻影啊!”“好像昨晚就停在这里了。”“开得起这车的,那点儿停车费算什么?” “……”唐潇潇好奇地凑过去,纯白色的双门跑车,流线型的车身,在阳光下十分炫目。她对车一向不怎么感兴趣,只知道聂卓扬开的那辆路虎揽胜运动款已经是很不错的车了,实在看不出这十倍的价钱差在哪里。

    她瞥了一眼就准备走,可眼角余光看到车后窗内有个东西似乎颇为眼熟。定睛一看,没错,是个卡通造型的飞机,毛茸茸的,一脸可爱的憨笑。再一看车牌号,也眼熟。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是某人的生日。

    唐潇潇心虚地走开,心里默念:巧合,巧合而已。下班时,唐潇潇特意绕过去看了一眼,见那辆白色幻影已经开走了,这才舒了口气。

    还好只是巧合。她只想辟谣,可不想制造什么新的焦点。谁知就快走到塔台前面职工班车候车点时,手机响了,是聂卓扬:“潇潇,我正好在你楼下,一起走吧。”

    唐潇潇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走过去一看,果然,那辆白色的幻影正停在塔台前接受着众人目光的洗礼。躲无可躲,唐潇潇只得咬牙低头,紧走几步,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聂卓扬鼻梁上架着副黑超墨镜,遮了小半边脸,扭过头,有些好笑地道:

    “怎么了,跟做贼似的,见不得人?“不是我见不得人,是你!白马王子,您太帅了,快开车吧!”唐潇潇急了,低着头,恨不得自己脸上也罩副大墨镜。聂卓扬一愣,随即了然地笑了:“各位乘客,请坐稳并系好安全带。”跑车疾驶而出,一声轰鸣。上了机场高速,聂卓扬低呼一声:“糟糕,忘了……”“忘了什么?”唐潇潇抬起头。

    “忘了应该当众拥抱,最好再Kiss一下,才是一场完美的演出……”“好了,打住!”唐潇潇已经郁闷得不行了,简直没法想象明天上班会看见同事们怎样的目光。一个急刹,要不是系着安全带,她的额头就要撞到前挡风玻璃上了。“你不要命啦?时速一百多呢!你这一急刹,就不怕后面的车追尾?”唐潇潇缓过气来,惊魂未定,抬手招呼到聂卓扬肩上。聂卓扬笑着躲开:“不是你要我停的吗?”唐潇潇愤恨地收手:“谁让你开这车来的!”“我不是故意的,是顺路。不过被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正好。你想呀,是你老同学,肯定和你年纪相仿,身家清白,非有妇之夫,而且要条件足够好,你才能摆脱嫌疑……”“开路虎条件已经足够好了。”唐潇潇无奈地抚额。“可这塔台上下到处都是你老爸的眼线,我那辆路虎上次给你们上课时已经被你们同事围观过了。”聂卓扬一脚油门,强大的加速度顿时把唐潇潇压在了椅背上。“慢点,慢点!”唐潇潇连声惊叫。下午五六点这会儿,机场高速上车子挺多,可不是什么飙车的好时机。聂卓扬不理会她,把车子开得风一般快。“飙车痛快吧?”唐潇潇看了他一眼,“那辆路虎顶你一年工资,你得当十年机长才买得起这辆幻影吧?”聂卓扬眸光一沉,车子减了点速,声音也跟着一沉:“这是我升机长时他给我的礼物,一直放车库里,是朋友结婚要当花车用,这才开出来的。”

    唐潇潇知道,聂卓扬口中的“他”,指的是卓其远。这对父子不知为何交恶,但聂卓扬年纪轻轻就凭自己的实力当上机长,作为一个老飞行员,卓其远心里必然也是为自己儿子感到骄傲和自豪的吧。

    “太浪费了,你不如卖了把钱捐给希望工程吧。”唐潇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嗯,可以考虑。”聂卓扬认真地点头,想了一下又道,“不如我下次开辆宝马吧?我记得你们塔台院子里也有辆宝马。”“那是我们楼下部门一个股神的,他那都是股市里赚的钱,我不少同事都关注股票。当然,是赚是亏就难讲了,你呢?”“手头上有一些,玩玩而已,主要是没时间盯着。”聂卓扬随口答道。“是哦,你不但飞空客A320,还得抽空飞CRJ机型,飞不够里程数,你的执照可就报废了。我没记错吧,你有CRJ的执照?”唐潇潇一边说,一边注意着他的神情。“多拿个照,技多不压身嘛。”聂卓扬笑了笑,迅速转换话题,“晚上一起吃饭吧?”“我约了杨不悔。”“跟她改天。”“她会杀了我,要么杀了你。”二十多公里的高速眼见就到出口了,聂卓扬不再坚持,把她在路边放下,目送她进了民航小区,微微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笑,把车开回主道。这丫头,表面上看着有点迷糊,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什么都清楚,竟然学会话里有话地打探他了。他在星翼航空海南分公司升机长时,也正是捷远航空上市之时,卓其远给他的贺礼不仅仅是这辆劳斯莱斯幻影,还有捷远的股份。捷远航空目前只有两种机型:空客A320和CRJ。但他清楚地记得,他从没和唐潇潇说过自己有哪些机型的执照。还有,作为聂卓两家唯一的继承人,他拥有的股份当然不仅仅只有捷远的。其实,他真的只是单纯地喜欢开飞机,简单,快乐,用自己披星戴月飞过的每一公里挣来的钱,买辆自己心仪的车,再找个心仪的姑娘。可是,蓝天之上的自由,他又能够享受多久呢?

    唐潇潇回到家匆忙换下工作服,随便套了件毛衣就出门了。已是十一月初,西斜的太阳早就没什么热力了,寒风一吹,从毛衣的孔洞里灌进来,她打了个冷战,抱紧双肩,向约定的地方走去。

    远远就看见一个穿米色风衣的美人立在那里,一头栗色的波浪卷发,大翻领,宽腰带,下摆像裙子般散开来,配上当季最流行的齐踝高跟短靴,更衬得纤腰长腿,亭亭玉立。

    “杨姑娘,久等了!”唐潇潇兴冲冲地跑过去,到近前才看清杨不悔脸色有些苍白,眼下还有隐约的青色,显得有点憔悴。唉,要三班倒值夜班的姑娘真不容易啊。

    杨不悔见了她淡淡一笑:“走,我们逛街去。”

    最近大家都忙,休息时间有时很难对上,真的很久没一起逛街了。两人直奔市中心的步行街,边逛边吃,待走到街尽头,手上已各拎了大大小小一堆纸袋,肚子也差不多填饱了。

    “呃,下一站?”唐潇潇揉着肚子,看向杨不悔。

    “吃货!”杨不悔笑笑,伸手拦了辆计程车,拉着唐潇潇坐进去,“去记忆坊。”

    “记忆坊”是一家酒吧,喝清酒的,墙上挂着黑白老照片,飘荡着轻柔的音乐,舒服而静谧,很适合情侣聊聊天、互诉一下衷肠。当然,也适合她们这对闺密。

    唐潇潇把聂卓扬开幻影来接她的事说了,杨不悔微微挑唇:“你就不怕他入戏太深,最后假戏真做了?”

    “他才不会。”唐潇潇摇摇头,“就好比我是一辆奇瑞QQ,升升级也就是CROSS。他表面上是保时捷小跑车,似乎升升级应该是卡宴,谁知道一下子成了劳斯莱斯幻影。在停车场里大家可以并排一起,但你什么时候见过幻影和QQ能在高速路上并排行驶的?”

    “你这都什么比喻啊?嗯,这么说来,你小表叔那样的不就是一辆五十铃小货车了?”杨不悔咬着吸管笑,娇俏的样子美得不可方物。

    唐潇潇立刻媒婆上身般来了精神:“灰太狼那是别克SUV公务车,低调、沉稳、大气、实用。其实他就是平时有点不修边幅,真正才华内敛的人都这样。杨姑娘你没见过他西装革履在台上讲课或发言的样子,那是绝对的精英人士。我妈妈还一心想把他给我留着呢。”

    “你想乱伦啊?”杨不悔笑喷了。

    “美羊羊你别乱扣帽子!”唐潇潇伸手揪了一下杨不悔,“他这个所谓的亲戚,其实也就是我爸的同乡,估计当初他毕业为了找工作才从族谱里把这层关系揪出来。不过他可是有真才实学的,绝对的潜力股啊!他们技保部的主任还想把自己的侄女介绍给他呢,他都推了。他眼里就只有你,可你眼里怎么就看不见他呢?”

    唐潇潇像推销员一般,卖力地说着,杨不悔脸上的笑容却一点点沉下去,最后长长的睫毛也垂下去,咬了咬唇,轻轻吐出一句:“魏明博结婚了。”

    唐潇潇半张着嘴,后面的那句话,便生生卡在了喉咙里。魏明博,魏碧的堂哥,杨不悔的初恋,也是杨不悔唯一交往过的男友。杨不悔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给唐潇潇看。新郎新娘,一对壁人。魏明博应该三十出头了,比起当年气质更加成熟内敛,旁边的新娘,即便穿着高级定制婚纱,手中捧着花球,也还是遮不住那微微隆起的腹部。奉子成婚?唐潇潇撇了撇嘴,目光却突然在某处定住,忍不住用指尖点上去,放大。豪华的迎亲车队,有纯白色劳斯莱斯幻影的半截车身,车牌被“百年好合”的红纸遮住了,可应该是同一辆车没错。

    原来,这辆“尘封”在车库里的车,就是为了魏家兄妹而开出来的。大概是婚礼结束后,他把车停在塔台后面的停车场,然后直接上了飞机执行航班任务。难怪车尾还留有胶带的痕迹,是黏彩花留下的吧。

    唐潇潇不知该怎么劝她,每个人的初恋都最刻骨铭心。这么多年,杨不悔身边追求者无数,却再没交过男朋友。“交个男朋友吧,是谁都好。”唐潇潇举起酒杯,和杨不悔碰了碰杯,“人总要往前看,向前走的。”杨不悔端着杯子没喝,只是看着她:“那你呢,为什么还站在原地?你又在等谁?”唐潇潇说不出话来,默默地干了一杯。接下来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只是喝酒,缓缓的,一口一口的。心心念念的往事,曾经喜欢过的人,年少美好的过往,它们就像缠绕指间的一阵风,来得缱绻,去的时候却让人来不及挽留。后来杨不悔醉了,唐潇潇还清醒着。要她醉,太难。她想把杨不悔拉起来,奈何醉酒的人,都死沉死沉的。唐潇潇晃了晃空空的酒杯,为什么她就是不醉呢?还是大学毕业之后,唐潇潇才得知杨不悔曾经跟魏明博有过一段感情。杨不悔只说魏明博去国外了,两人差距太大,是她主动提的分手。但唐潇潇却认定了是魏明博玩弄感情,所以对魏家兄妹始终没有好感。魏碧是个个性很张扬的人,对自己的家世却很低调,读中学时唐潇潇从没见过她穿戴什么名牌,甚至也是和她一样踩自行车上下学。如今想来,她和聂卓扬是一样的,多半还是什么世交。杨不悔趴在桌上,还攥着手机不肯放,盯着照片上新娘隆起的肚子一直在看。

    手机屏幕缓缓地暗下去,终于变成一片黑暗。杨不悔也闭上眼,咕哝了句什么。唐潇潇抱起她的头:“你说什么?想吐吗?咱们去洗手间吧。”她站起来用力去拉杨不悔,杨不悔却伸手勾住她的脖子,又把她拉回来,像只考拉般吊在她的胸前,头用力地在她肩头蹭着,似乎很难受。唐潇潇只好又坐下,抬手抚着她的后背,一边扭过头,想叫人倒杯水来,却听见杨不悔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唐潇潇一震,以为自己没听清。杨不悔眼睛都没睁,嘴里喃喃诉说着。唐潇潇一动也不能动,心仿佛被什么狠狠扯住了。对,是高三那年的五一长假,杨不悔病了。假期过完,她回学校照常上课,但病似乎一直没好,接下来的几个月,她就是那样苍白、憔悴,最后整个人瘦得几乎脱了形,也不再笑,每天埋首于复习资料中,拼命做题。

    唐潇潇的成绩向来只在中下游徘徊,自顾不暇,还以为杨不悔在向清华北大冲刺,是压力大,累出病来的。但最后杨不悔还是考砸了,跟她一样,只上了所二流大学。

    现在仔细回想,那时的杨不悔,有时做卷子比她还慢,常常咬着笔头,半天不落笔,更常常拿着课本,很久很久都不翻一页。那时候她多大?十八岁零几个月。她都经历了些什么?简直无法想象。唐潇潇搂着杨不悔,只觉得她的肩胛骨硌得掌心生疼。她竟是这么瘦!从高一开始,十年了,杨不悔是她最好的朋友,而她竟然从来没有真正关心了解过她!

    唐潇潇自责、心疼、内疚、难过,最后变成了愤怒。她把杨不悔放倒在座位上靠好,想了想,翻出杨不悔的手机,按下郎泰的号码,走过去交给酒保:“给这个人打电话,就说他朋友在这儿喝醉了,让他来接一下。”

    电话接通,酒保依言复述,然后收了线,对唐潇潇做了个“OK”的手势。唐潇潇点点头,把手机放回杨不悔的包里,然后拿起自己的东西,换了另外一个比较隐蔽的座位,等到郎泰急匆匆推门进来,才悄悄离开。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唐潇潇打了辆计程车,一坐进去就掏出手机拨号,接通后开口便道:“阿卓,你现在在家吗?我有件事想问你。”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随后传来一个清亮却冷淡的女声:“您哪位?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唐潇潇愣了一下,看看手机,没打错。聂卓扬的号码她一直没存在手机上,可那号码却一直清晰地记在她的脑子里。而电话那头的女声,似乎有些熟悉。

    她什么也没说,直接把电话挂断。是酒精的作用吧,半夜三更的她找聂卓扬干什么?当年的事,他算不上帮凶,最多算是个知情人。或许,他跟自己一样,也不知道杨不悔和魏明博曾有过那么深的一段过往。

    车子在暗夜中疾驶,开到一半时,手机响了。这回是聂卓扬,听起来声音如常:“潇潇,找我有事?”“我……”唐潇潇迟疑了。“我半小时内就到家,你等我!”聂卓扬不由分说挂断电话。计程车开进民航小区,唐潇潇下了车,便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战。虽然去酒吧前已经向母亲报备过,但这样一身酒气地回去,肯定不用想再出来了。唐潇潇裹紧了外套,一路小跑进了彩虹餐厅。幸好,冷清的秋夜,还有这样一个亮着温暖灯光的地方。“老板,油泼辣子面一碗!”热辣辣的一碗面下肚,唐潇潇看了看时间,过去二十分钟了。屋里热外面冷,玻璃上都起了白雾。她抬手擦了擦,看向外面,正巧一辆大红色的玛莎拉蒂从窗前缓缓开过。没两分钟,那辆车又开了出来,速度比进去时快很多。紧接着,聂卓扬的电话就来了:“我回来了,你在家吗?是你过来,还是我们另找个地方?”“其实也没什么事,我已经睡下了。”唐潇潇打断了他的话。“哎,老板,给我的牛肉面加个煎蛋!”背后客人一声喊,惊得唐潇潇赶紧捂紧了手机。聂卓扬轻轻一笑:“那好,你早点休息。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给我。”唐潇潇“嗯”了一声,挂断电话,扭头看去,窗外树影斑驳,墨黑的天空隐约有蓝灰色的云朵缀在一起,层层叠叠,遮了星光。原来,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相互仰望的星星没有交汇的轨迹,而是看似近在咫尺的树枝,也永远无法相依。

    唐潇潇一夜没睡好,不停地做梦,早上醒来照照镜子,眼睛有些浮肿,黑眼圈都冒出来了。今天她上夜班,于是倒头又睡下。最后她是被门铃声吵醒的,开门一看,竟然是郎泰。“我今天休息,你家抽油烟机坏了,我来修修。”郎泰扬了扬手里的工具。唐潇潇揉揉眼睛,迷迷瞪瞪地问:“是我爸还是我妈让你来的?怎么能这样使唤你呢,你可是工程师啊,又不是电工。”说着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昨晚没睡好?看你满眼的血丝,加班了?”“我……那什么,我其实也有电工证,还是电工二级呢!”郎泰支吾着,黝黑的脸上泛起可疑的红色,一扭头扎进了厨房。唐潇潇暗笑,转身进了洗手间。都快十一点了,她这才刷牙洗脸,上夜班的混乱作息啊。等她再出来时,郎泰已经把抽油烟机拆了下来,零件卸了一地。中午本来想叫外卖的,谁知郎泰已经又麻利地把抽油烟机装好了,边洗手边说:“不是电路问题,就是油泥太多堵住了,清洁一下就好了。”

    唐潇潇围着他转了一圈,在抽油烟机的轰鸣声中竖起大拇指:“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编得了程序,修得了水管,实乃居家旅行必备之好男人!哎,我再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吧,我们那站调王大姐的侄女……”

    “不用了,不用了!”郎泰摆摆手,蹲下身收拾工具。唐潇潇故意逗他,不依不饶道:“我家‘美羊羊’那是眼高于顶,咱不理她,咱换个经济适用型的……”“真不用!”郎泰拎着工具箱急急忙忙开门出去。唐潇潇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由得莞尔,却又觉得心酸。没有人知道,这世上究竟有多少情,属于浅相遇、深相知。更没有人知道,这世上究竟有多少情,属于默然相伴,寂静欢喜。所以要有多幸运,才能够在万千的人群中,于无际无涯的时光里,遇到那样一个人,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

    只可惜,这世上总是相伴白头的少,情深缘浅的多。

    唐潇潇发觉自己又一次成了乌鸦嘴,下午去上班,一上班车,就遇见了站调的王大姐。“哎呀,潇潇,怎么坐班车呢?你那劳斯莱斯呢?”王大姐笑着招呼她。“那是我同学的,昨天我们同学聚会……也不是他的,他朋友结婚租的,顺道接我过去而已。”唐潇潇支支吾吾,假装低头在包里翻车票,心里想着真是报应啊,上午自己还打趣郎泰来着。

    “租来的?不像啊,可在塔台后面停车场停了好久呢。”王大姐往外挪了个座位,探着头,继续八卦,“那上次的一千三百一十四朵玫瑰总不可能也是租来的吧?”

    “他们家是开花店的,不,开婚庆公司的!所以什么花啊车啊,其实都不是他的。”唐潇潇灵机一动,终于想出了个好说辞,只是车票真找不着了,弯着腰越急越找不到。

    “你到底上不上呀?”后面一个人越过她挤上去,往票箱里投了两张车票。唐潇潇抬头见是莫晓丽,连忙跟过去坐到了最后一排。“你今天又跟人换班了?”唐潇潇笑嘻嘻地主动搭话。莫晓丽不理她,一路上都扭着头看着车外,直到下车时才甩下一句:“记得还我车票!”“哎,一定!”唐潇潇脆生生应了一句,弯起了嘴角。一张职工车票八元,莫晓丽才不是那么计较的人,她这是不好意思跟她和好,拉不下面子而已。

    其实莫晓丽当时虽说话说得难听,但她那么生气也是有道理的,唐潇潇反省自己,明知道莫晓丽喜欢聂卓扬,为什么就没有大大方方介绍他们俩认识呢?聂卓扬又不是她私藏的宝贝……

    进了航管楼,门卫看见她就喊了一嗓子“你的快递”,看来门卫都认识她了,她现在真成“名人”了。又是一束花,毫无新意,却是换了香槟玫瑰,也不多,十几朵而已,衬着满天星的枝叶,淡雅芬芳。唐潇潇捧起来嗅了嗅,抱着花上了塔台。她可以肯定,昨晚那辆大红色的玛莎拉蒂是魏碧的,因为敢替聂卓扬接电话的,不会有别人,况且换了别人,聂卓扬多半在之后的电话里会解释清楚。只有魏碧,他大概没法解释。但今天这玫瑰花,究竟是巧合,还是特意?香槟玫瑰的花语——我只钟情你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