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伐木洼地
第二十五章 新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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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罗杰加快脚步,咒骂自己的厄运。他早就想离开牧羊谷了,但没料到会在如此境况下离开。他觉得自己不能责怪牧羊人。没错,那个男人牧羊的时间比陪伴妻子的时间还长,而且也是她主动拥抱自己的。但当男人为了躲雨提前回家时,发现老婆跟一个男孩躺在床上,突然失去理智,也是情理中的事。
从某个角度来看,他很感激这场雨。要不然,那个男人一定会召集半数村民来追捕他。牧羊谷的居民有强烈的占有欲,或许是因为他们出外牧羊时会把妻子独自留在家中。牧羊人都很严肃看待他们的羊群及妻子,侵犯任何一样的话……在屋子里疯狂追打几圈后,牧羊人的妻子终于跳到丈夫背上,让罗杰有时间抓起行李冲出屋外。罗杰的行李早已打包完毕,这点艾利克教过他。
“黑夜呀。”他的靴子踩入一堆泥泞,他不禁喃喃说道。湿冷的泥浆立刻渗入柔软的皮革,但他还是不敢停下来扎营生火。他拉紧自己的彩色斗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在逃跑。过去两年,他几乎每到季节交替时都必须换地方落脚——蟋蟀坡、林尽镇和牧羊谷,他至少已经分别停留过三次,但仍感觉自己是外人。大多数村民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他们的村子,都劝罗杰留下来。
娶我。娶我女儿。住在我的旅店,我们把你的名字漆在门上招徕顾客。趁我丈夫上工时给我温暖。帮我们收割谷物,留下来过冬吧……
他听过上百种不同的挽留语,但是都是相同的意思——“放弃旅行,留下来过安定的生活。”
每当有人这么说时,他就会再度上路。被人需要的感觉很好,但别人需要他做什么?丈夫?父亲?农场工人?罗杰是吟游诗人,没有办法想象自己不是吟游诗人的生活。第一次帮忙收割或帮忙找寻走失的羊羔时,他总是告诉自己尽快上路,尽快摆脱这种生活。
他摸摸放在暗袋里的金发护身符,感受艾利克的灵魂在守护自己。他知道如果自己脱下彩色斗篷,一定会让老师非常失望——艾利克到死都是吟游诗人,而罗杰也打算追随他的脚步。
艾利克说的没错,小村落的历练增进了罗杰的技巧,两年的常态演出让他学会许多小提琴和翻筋斗之外的把戏。少了艾利克的主导,罗杰不得不提升演出内容,想些有创意的方式去娱乐大众。他不断提升自己的魔术和音乐表演水平,除了小提琴和小戏法,他讲故事的能力也让人拍手叫绝。
所有小村落的村民都喜欢听故事,特别是充满异国情调的故事。罗杰顺应观众要求,谈论他去过,以及从未踏足的地方:位于山丘另一端的小镇,以及只存在于他想象中的大城。每讲一次,他就添油加醋一番,观众的心思随着栩栩如生的角色前往世界各地冒险。杰克·鳞片嘴,一个能跟恶魔对话的男人,永远都在用谎言欺骗那些愚蠢的恶魔。马可·流浪者,一个翻越密尔恩山脉,在山的另一边找到一片富饶土地的男人,地心魔物在那里被人当作神祇般崇拜。当然,还有魔印人的传说。
公爵的吟游诗人每年春天都会路过各个小村落宣传政令,而今年的吟游诗人带来一个故事,有关在荒野中徘徊、猎杀恶魔并吞噬恶魔尸体的野人故事。他宣称这个故事是从帮这人刺青的刺青师那里听来的,还有其他人可以证实他所言不虚。当晚观众听得如痴如醉,后来镇民要求罗杰再说一次这个故事,他顺应众人的要求,并且大大地吹嘘一番。
观众喜欢提出问题,并且试图找出他的说法前后矛盾的地方,但罗杰凭借三英寸不烂之舌,用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将这些乡下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讽刺的是,最难让人信服的故事,反而是他有能力凭小提琴让地心魔物闻之起舞的故事。当然,他随时都可以证明自己的说法,但就像艾利克常说的:“只要你向观众证实了一件事,他们就会期待你证实所有的事。”
罗杰抬头望望天色。再过不久,就要演奏提琴赶跑地心魔物了,他心想今天一整天乌云蔽日,这时天色开始越来越暗。在城市里,高耸的城墙使得大多数人从未见过任何地心魔物,人们普遍相信恶魔会从乌云中现身,但在城墙外的小村落生活两年后,罗杰确定没有这回事。大多数恶魔会等到太阳完全下山后才出现,但如果乌云够厚,一些勇敢的恶魔会抢先出来测试黑夜是否真的来临。
罗杰又湿又冷,没有心情冒险,于是开始找寻适合扎营的地点。照这种情况看来,他可能要在野外露宿两晚。如果明天可以抵达林尽镇就算他幸运了,这种想法令他反胃。而且林尽镇也不会比牧羊谷好到哪里去。真要说起来,蟋蟀坡也差不多。他迟早会把某个女人肚子搞大,或更糟糕,陷入爱河,接着在他察觉以前,小提琴只有在节庆的日子里才有机会拿出来拉了。先决条件是他没有为了修犁购买种子而把琴卖掉,到时候他就会变成和大家一样的普通人。
或者他也可以回家。
罗杰常常在考虑回安吉尔斯,但每次都要能想出理由拖延——究竟城市生活有什么好?狭窄的街道,到处挤满人和牲畜,木板地不断散发粪便和垃圾的气味。乞丐、扒手,以及永远无法摆脱的财务问题。人们忽视彼此的能力已到了艺术的境界。
普通人,罗杰心想,轻叹一声。小村民总是想要知道邻近地区的事,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为陌生人敞开大门。罗杰很钦佩这种处世态度,但内心深处,他一直是个城市男孩。
回安吉尔斯意味着他必须再次面对公会的刁难——没有执照的吟游诗人在城里混不下去,但声誉良好的公会成员却衣食无忧。他在小村落的演出经验应该足以为他赢得获取执照资格,如果能够请个公会成员为他出面担保或推荐会更有把握。艾利克得罪了大多数公会成员;但只要搬出老师凄惨的遭遇,罗杰或许可以找到同情他的人。
他挑选一棵可以勉强遮雨的大树,铺好便携式魔印圈后,他在树枝下方找到一些干柴,生了一小堆营火。他小心翼翼地添柴烧火,但风雨还是把火给浇熄了。
该死的小村落。罗杰在黑暗降临时在心里咒骂,偶尔会有恶魔测试他的魔印,发出几道魔光。
该死的全世界。
安吉尔斯自从他离开后并没有太大变化,整座城市看起来似乎变小了点,那是因为罗杰在辽阔的村镇游历过一段时间。而且他自己也比离开前长高了几英寸。现在他已经十六岁了,从任何角度来看都已算是个男人了。他在城外徘徊了一段时间,凝望高高的城墙,思忖着自己的做法是否明智。
他身上仅有几枚硬币,几年间辛苦地节衣缩食积攒起来,为了将来回城市时会有用得到的一天。另外,他的袋子里还有点食物,并不算多,但至少可以让他在几天内不必去挤收容所。
如果我只想要有地方住、有东西吃,再回小村落去就好了,他心想。他可以转而向南,前往农墩镇或伐木洼地,或往北走,前往公爵在分界河安吉尔斯领地上重建的河桥镇。
如果,他对自己强调,随即鼓起勇气,穿过城门走了进去。
他找到一家便宜的旅店,取出最好的表演服,换好衣服立刻出门。吟游诗人公会位于城镇中央,住在那里距离城内任何地点都很近。所有有执照的吟游诗人都可以住在公会里,只要他们愿意接受公会指派的任何工作,并将一半的收入缴给公会。
“白痴。”艾利克一直如此评论他们,“为了遮风蔽雨和一日三餐而交出一半收入的人,都不配叫做吟游诗人。”
这话说得没错。只有年纪老迈及技艺太差的吟游诗人会赖在公会里,接受各式各样没有人愿意接的差使。尽管如此,还是比穷得没饭吃好,也比公有收容所安全。公会会馆的魔印威力强大,住在里面的人也不会相互劫掠。
罗杰前往会馆住宿区,问了几个人后,他来到某扇门前敲门。
“呃?”一个老人打开房门,眯起眼睛凝望着走廊,“是谁?”
“罗杰·半掌。”罗杰报上自己的名字。在发现对方不认得自己时,又补充道:“我是艾利克·甜蜜歌的学徒。”
对方脸色一变,伸手就要关门。
“杰卡伯大师,拜托。”罗杰说着出手挡在门上。
老人叹了口气,不再关门,只是走回小房间内吃力地坐了下来。罗杰跟着进屋,反手关上房门。
“你想干吗?”杰卡伯问,“我老了,没时间和你拐弯抹角。”
“我需要担保人帮我申请公会执照。”罗杰说。
杰卡伯一口啐在地板上。“艾利克变成累赘了?”他问,“那酒鬼拖累你的发展了,所以你就自立门户,任他一人自生自灭?”他咕哝一声。“活该。二十五年前对我做出那种事,注定他今天会有这种报应。”
他抬头看向罗杰。“你大错特错了,如果你认为我会帮你背叛……”
“杰卡伯大师,”罗杰说道,伸出双手阻止对方说教,“艾利克死了。在前往林尽镇的途中死在恶魔手上,他已经去世两年了。”
“背挺直点,孩子。”杰卡伯在走廊上边走边叮嘱道,“记得要直视公会长的双眼,若没有人问你,请不要乱说话。”
这些话他已经说过十几遍了,罗杰只是点头。他因年纪太轻,而没有取得自己的执照;但杰卡伯大师说公会历史上有人取得执照时的年纪比他还小。执照的颁发是可以参考天赋及技艺的,年龄并非重点。
即使有推荐人,想要约见公会长一面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杰卡伯已经很多年没有力气演出了,尽管公会成员都礼貌性地尊重他的经验,但公会会馆公务区人员通常懒得理他。
公会长的秘书让他们在办公室外等了好几个小时。他们无助地看着其他人来来去去。随着窗外洒落的光影在地板上缓缓移动,罗杰挺直背脊坐在椅子上,竭力抗拒改变姿势或垂头丧气的欲望。
“乔尔斯公会长现在可以接见你们了。”秘书终于说道。罗杰迅速站起身,伸手去扶杰卡伯。
自从离开公爵宫殿后,罗杰就没有见过像公会长办公室如此富丽堂皇的地方——地上铺有一层厚而柔软的地毯,图案精美,色泽明亮,橡木墙板上挂着做工精细的油灯,灯外盖着一个彩色玻璃罩,旁边还有描绘战争、美女以及静态物品的画像。漆黑亮眼的胡桃木办公桌上面摆着小巧精细的雕像,屋里的台座上放着许多与这些小雕像一模一样的大型雕像。办公桌后的墙上挂着吟游诗人公会的标志:三颗彩球。
“我没有多少时间,杰卡伯大师。”乔尔斯公会长说道,目光甚至没有离开桌上的文件。他是个年过五十的胖子,身穿商人或贵族的刺绣华服,而不是吟游诗人的演出彩服。
“为这个孩子不得不占用你一点时间。”杰卡伯道,“艾利克·甜蜜歌的学徒。”
乔尔斯终于抬起头,斜眼瞪了杰卡伯一眼。“我不知道你和甜蜜歌还有联络。”他说道,完全没有理会罗杰,“听说你们当年不欢而散——”
“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杰卡伯语气僵硬,说出算是谎言的说辞,“我已经和艾利克言归于好。”
“你大概是唯一愿意和他和好的人。”乔尔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栋屋子里大多数的人都是一看到他就想把他掐死。”
“有点太迟了。”杰卡伯说,“艾利克死了。”
乔尔斯顿时肃然。“听到这个消息真是让人遗憾。”他说,“每个会员都是公会宝贵的资产——酗酒害死了他?”
杰卡伯摇头。“地心魔物。”
公会长皱起眉,对着办公桌旁的铜盆吐了一口口水。这个铜盆除了让他吐口水似乎没有其他用途。“什么时候?死在哪里?”他问。
“两年前,在前往林尽镇的途中。”
乔尔斯悲伤地摇头。“我记得他的学徒是拉小提琴的。”说着他转头望向罗杰。
“没错。”杰卡伯说,“他的本事不仅如此,这位就是罗杰·半掌。”罗杰鞠躬。
“半掌?”公会长问,终于有点乐趣了,“我听说西方村落出了一个名叫‘半掌’的吟游诗人,就是你吗,孩子?”
罗杰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但只是点点头。艾利克说过在小村落建立起的名声会迅速传开,但是听到公会长提及自己的艺名,还是令他十分惊讶。他很想知道自己的名声究竟是好是坏。
“别得意得太早。”乔尔斯仿佛看穿他的心思般说道,“乡下人很喜欢夸大其词。”
罗杰点头,与公会长保持目光接触。“是的,先生。我很清楚。”
“那好,这就来吧。”乔尔斯说,“露点本事给我瞧瞧。”
“这里?”罗杰迟疑问道。会长办公室又大又安静,在这些厚地毯和昂贵家具前似乎不太适合翻筋斗和耍飞刀。
乔尔斯不耐地挥挥手。“你跟随艾利克学艺多年,我想你应该会杂耍和唱歌。”他说。罗杰咽下一大口水。“想要赢得执照必须让我看看你的那首绝活。”
“演奏小提琴吧,孩子,就像你说服我的时候。”杰卡伯自信十足地说道。罗杰点头,双手微微颤抖地自琴盒中取出小提琴,但当他的手指握住光滑的木头表面时,所有恐惧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开始演奏,沉浸在音乐中,将公会长完全抛到脑后。
他才演奏不久,就被一声吼叫打断了。琴弓滑开琴弦,现场死寂片刻,接着门外传来洪亮的声音。“我不会等什么一无是处的学徒完成测验!给我滚开!”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声,接着大门被人撞开,杰辛大师闯了进来。
“很抱歉,公会长,”秘书道歉,“他不肯等。”
乔尔斯挥手遣走秘书,杰辛大肆地走到他的面前。“你把公爵的舞会交给伊顿演出?”他大声问道,“十年来公爵的舞会都是由我负责,我叔叔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乔尔斯毫不退让,双手环抱胸前。“公爵亲自要求换人。”他说,“如果你叔叔对此不满,建议他去找公爵阁下抗议。”
杰辛皱眉,总管大臣詹森不大可能为了一场舞会而去找公爵求情。
“如果你来只是为了这件事,杰辛,那就请先出去吧。”乔尔斯继续道,“年轻的罗杰正在接受执照测验。”
杰辛的目光突然移到罗杰身上,显然还认得他。“看来你终于甩掉那个酒鬼了。”他语气不屑。“希望你不是为了这个老古董而背叛他。”他扬起下巴比向杰卡伯,“我的提议依然有效,过来做我的学徒。现在变成艾利克求你赏赐一点剩饭,是不是?”
“艾利克大师两年前已死在恶魔手中了。”乔尔斯说道。
杰辛将目光转回公会长脸上,接着哈哈大笑。“太棒了!”他叫道,“这个消息让失去公爵舞会的演出变得无关紧要,真是太好啦!”
罗杰扑上去就是一拳。
直到一只脚踏在杰辛大师身上,拳头传来湿润和刺痛感时,他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击中杰辛鼻梁时,他听见一阵骨头碎裂声,这意味着取得执照的机会就此消失,但当时他一点也不在乎。
杰卡伯一把抓住他向后拉开,杰辛一跃而起,疯狂挥拳。
“我要杀了你,你这个小……”
乔尔斯立刻挡在两人之间。杰辛试图挣扎,但公会长单靠体型就足以阻止他。“够了,杰辛!”他吼道,“你不能杀任何人!”
“你看到他做了什么!”杰辛大吼,捂住流血的鼻子。
“我也听到你说了什么!”乔尔斯吼回去,“我都想要动手揍你了!”
“我这样今晚怎么唱歌?”杰辛大声问道。他的鼻子已开始肿胀,让人听不太懂他在讲什么。
乔尔斯脸色一沉。“我会找人代你演出。”他说,“公会会负责你的损失。大卫!”秘书自门口探头进来。“送杰辛大师去看看草药师,把账单拿回公会报账。”
大卫点头,走过去扶杰辛大师。大师一把将他推开。“这件事情不会这么算了的!”他离开前指着罗杰鼻子说道。
门关上后,乔尔斯长叹一声。“好了,孩子,这下你麻烦大了。我实在不愿意见到任何人树立这种敌人。”
“他早就是我的敌人了。”罗杰说,“你也听到他说了什么。”
乔尔斯点头。“我有听到。”他说,“但你应该克制自己。下次要是你的观众侮辱你怎么办?或是公爵本人?公会成员不能随便殴打任何触怒我们的人。”
罗杰低下头去。“我了解。”他说。
“不过,你让我破费了一大笔钱,”乔尔斯说道,“接下来几个星期,我都得不断丢钱给杰辛,并且为他安排最好的表演时段才能哄他开心。既然你的小提琴演奏得这么好,我如果不给你机会把钱赚回来就太愚蠢了。”
罗杰满怀惊喜地抬起头来。
“试用执照。”乔尔斯说着,取出白纸和鹅毛笔,“你只能在公会大师到场监督的情况下演出,而且必须自掏腰包支付大师佣金,所赚的钱一半要缴到公会库房,直到我认为你还清了欠债。听懂了吗?”
“没有问题,先生!”罗杰兴奋地答道。
“还有必须克制脾气。”乔尔斯说,“不然我就撕烂这份执照,你这辈子就别想在安吉尔斯演出了。”
罗杰手里演奏小提琴,眼角却不断飘向杰辛的壮硕学徒艾伯伦。杰辛通常会派一名学徒监视罗杰的演出。这种情况令他不安,心知他们是在帮老师杰辛监视自己,而他们的老师对他不安好心,不过发生在公会长办公室的事已经过去几个月了,对方似乎没有采取任何报复行为。杰辛大师的伤势迅速痊愈,不久就再度登台演出,在安吉尔斯各大高级社交场合赢得热烈的掌声。
如果不是这些学徒每天都出现,罗杰会以为事情已经落幕。有时“木恶魔”艾伯伦混在人群里监视,有时是“石恶魔”莎莉靠在酒馆后方喝饮料,但不管表面上看来有多么的正常,他们会出现在那里绝不是来为他喝彩的。
罗杰以夸张的动作结束表演,将琴弓甩入空中,很优雅地鞠了个躬,起身时恰好接住琴弓。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杰卡伯拿着收钱帽在人群中走动,罗杰敏锐的双耳听见钱币落袋声,他满心欢喜,老吟游诗人也乐得合不拢嘴。
整理道具时,罗杰瞄向散场的群众,艾伯伦已经消失了。尽管如此,他们依然迅速打包,绕道赶回旅店确保不会被跟踪。太阳很快就下山了,街上的行人迅速减少。冬天即将过去,但街道上还残留零星的冰雪,人们没事不会出门。
“就算扣掉乔尔斯的抽成,未来几天的房租也不成问题。”杰卡伯说着,轻摇他们的钱袋,“等欠债还清后,你就发财了!”
“我们就发财了!”罗杰纠正道,杰卡伯大笑,脚下踢踏了一会儿,然后在罗杰的背上拍了一下。
“看看你,”罗杰摇头说道,“几个月前前来应门的老先生跑哪去了?”
“是再度演出的关系。”杰卡伯说,咧开无牙的嘴巴微笑。“虽然没有唱歌或丢飞刀,但只是传递收钱帽就足以点燃我早已熄灭二十年的满腔热血。我觉得我甚至可以……”他说着偏开目光。
“可以干什么?”罗杰问。
“就是……”杰卡伯说,“我不知道,或许讲个故事?或是在你讲笑话时站在旁边搭腔?我不想抢你的风采……”
“当然,”罗杰说,“我本来就想问你,但我觉得把你大老远请来为我的演出助阵,已经深感荣幸。”
“孩子,”杰卡伯说,“我都不记得上次这么开心是什么时候了。”
他们笑着走过转角,差点撞到艾伯伦和莎莉身上。杰辛笑容满面地站在他们身后。
“很高兴见到你,我的朋友。”杰辛说,艾伯伦对准罗杰的肩膀狠狠拍下。罗杰躬身弯腰,整个人摔在结冰的木板道上。莎莉在他爬起前一脚踢中他的下巴。
“不要打他!”杰卡伯大叫,朝莎莉扑去。壮硕的女高音只是大笑,一把抓住他的胸口衣襟,狠狠撞向后方的墙壁。
“有你好受的,死老头!”杰辛在莎莉狠狠殴打罗杰时说道。罗杰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以及大师口中发出的虚弱喘息。如果不是靠墙而立,他早就瘫倒在地了。
眼中的木板地旋转不休,罗杰挣扎起身,双手握紧琴颈用力挥出这最后的武器。“你们逃不过法律制裁的!”他叫道。
杰辛大笑。“你要去找谁提告?”他问,“执法官会相信一个街头艺人的明显诬告,还是相信总管大臣的外甥?去找警卫队,他们会吊死的人是你。”
艾伯伦轻易地接下小提琴,使劲扭转罗杰的手臂,膝盖顶上他的骨间。罗杰在鼠蹊部灼痛不堪的情况下依然感受到手骨断裂的痛楚,接着小提琴狠狠击中他的后脑勺,小提琴被摔成了碎片。尽管双耳嗡嗡作响,罗杰还是听得见杰卡伯的痛苦呻吟。艾伯伦站在他的身上,满脸狞笑地举起一根沉重的木棒。
第二十六章 安吉尔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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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赛儿!”史考特在老草药师带着碗来到身边时叫道,“何不让你的学徒来帮我擦一下?”他朝正在帮另一名男子更衣的黎莎指了一下。
“哈!”吉赛儿笑道。她是个壮硕的女人,有着短短的灰发和洪亮的声音。“如果我让她帮病人擦澡治疗,一个星期内安吉尔斯起码超过半数人都要生病住院了。”
黎莎在他们哈哈大笑时摇了摇头,不过她也跟着无奈地笑了几声。史考特没有恶意。他是在城外摔下马背的信使,能保住性命是非常幸运的事,因为他在断了两条胳膊的情况下还是有办法找回自己的马、爬回马鞍上。他没有妻子,因此在家里无人照顾,信使公会只好出资让他住在吉赛儿的诊所直到伤势痊愈。
吉赛儿将抹布浸泡在盛有温肥皂水的碗里,掀开对方的床单,动作熟练地开始擦澡。信使在她擦完的同时发出尖叫,吉赛儿忍不住笑道:“幸好是我帮你擦澡。”她大声说道,目光瞄向下方。“我们可不想让可怜的黎莎失望。”
其他床上的病人被逗得哈哈大笑。病床全住满了,所有病人都无聊得发慌。
“如果是她来擦澡,大小就不一样了。”史考特咕哝道,脸红耳赤。吉赛儿只是又笑了笑。
“可怜的史考特对你有意思。”吉赛儿稍后在药室中磨药时对黎莎说道。
“有意思?”最年轻的学徒凯蒂笑道,“他不只是有意思,他根本已经迷恋你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我认为他很可爱。”朗妮参与讨论。
“在你眼中,所有人都很可爱。”黎莎说。朗妮初经刚来,看到男人就会发骚。“但我希望你的品味不会差到去爱上一个苦苦哀求你帮他擦澡的男人。”
“别灌输她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吉赛儿说,“朗妮已经如鱼得水,诊所里所有男病人都让她擦过了。”所有女孩咯咯娇笑,就连朗妮也没有反驳。
“至少要知道脸红呀。”黎莎告诉她道,女孩们再度娇笑起来。
“够了!你们这些傻笑的女孩统统出去!”吉赛儿笑道,“我要和黎莎单独谈谈。”
“几乎所有来这里的男人都对你有意思,”吉赛儿等其他人出去后说道,“和他们聊聊身体状况之外的话题又不会死。”
“听起来你越来越像我妈了。”黎莎说道。
吉赛儿猛然将碾杵放在台面上。“我一点也不像你妈,”她说,因为这些年来她听过所有伊罗娜的事,“我只是不希望你为了报复她而以老处女的身份死去,喜欢男人不是罪。”
“我喜欢男人。”黎莎抗议。
“看不出来。”吉赛儿说。
“所以我应该主动去帮史考特擦澡?”黎莎问。
“当然不是。”吉赛儿说。“至少不要在大庭广众下这么做。”她眨眼补充道。
“这下你听起来像布鲁娜了。”黎莎呻吟道,“单靠那些淫言秽语还不足以赢得我的芳心。”史考特这种要求黎莎听多了。她拥有她母亲的身材,这点对男性而言有无比的吸引力,不管她喜不喜欢。
“那到底要怎样?”吉赛儿说,“什么样的人可以穿越你的芳心魔印?”
“值得我信任的男人。”黎莎说,“一个我可以放心亲吻的脸颊,不必担心第二天他会跑去和朋友吹嘘自己如何在畜棚里尽情搞我的男人。”
吉赛儿哼了一声。“遇上友善地心魔物的机会还比较高一点。”她说。
黎莎耸了一下肩。
“我认为你只是害怕。”吉赛儿指责道,“你等待第一次的时间太长了,让你在一些事情上放不开,哪怕是每个正常女孩喜欢开的玩笑……”
“太荒谬了。”黎莎说道。
“是吗?”吉赛儿问,“我看过你在女人前来询问床事问题时的反应,紧张兮兮、胡乱猜测、脸红得跟猪肝似的。你对自己的身体一无所知,有什么资格去指导他人?”
“我很肯定要把什么东西放入什么地方。”黎莎冷冷说道。
“你知道我的意思。”吉赛儿说。
“那你有什么建议?”黎莎问道,“随便找个男人,咬咬牙就过去了?”
“也不能算是糟糕的主意。”吉赛儿说。
黎莎瞪视着她,但吉赛儿坚定地回应她的目光。“你守护你的花朵太久了,眼中已经看不到任何值得信赖的男人。”她说,“一朵花再怎么美,藏起来不给人看又有什么意义?等到花朵凋零后,谁还会记得它的美丽?”
黎莎突然呜咽一声,吉赛儿立刻迎上前,在她哭泣时紧紧拥抱着她。“好了,好了,小宝贝,”她抚摸黎莎的秀发柔声安慰,“其实也没有那么糟啦。”
用过晚餐,检查完魔印,将学徒都送回书房后,黎莎和吉赛儿终于有时间煮一壶药茶,打开早上信使送来的包裹。桌上摆着一盏油灯,灌满可用很久的灯油。
“白天看病、晚上看信,”吉赛儿叹气,“似乎我们草药师都不必睡觉。”她倒过信袋,将信件摊在桌上。
她们很快就分好来信。接着吉赛儿随手拿起一叠信,看了看收信人。“这些是你的。”她说着将信递给黎莎,然后拿起另一叠打开来阅读。
“这封信是晶柏写来的。”看了一会儿,她接着说道。晶柏是她送走的另一名学徒,在距离城南一天路程的农墩镇。“制桶匠的疹子越来越严重,而且又开始扩散了。”
“她煮药的方法不对,我敢说又是这个问题。”黎莎咕哝道,“她总是不肯把草药泡久一点,然后还怀疑药效为什么不足。如果要我去农墩镇帮她煮药,我一定会狠狠捶她的脑袋!”
“她知道这点。”吉赛儿笑道,“所以这次她才写信给我!”
这种笑声具有感染力,黎莎忍不住跟着一起大笑。黎莎喜欢吉赛儿。必要时她和布鲁娜一样固执,不过她总是很爱笑。
黎莎非常想念布鲁娜,而这份思念将她的注意力转回到手中的信上。当天是第四日,信使自农墩镇、伐木洼地以及其他南方地点而来。整叠信中摆在最上面的信是父亲写来的。
其中也有薇卡的来信,黎莎先打开来看,双手一如往常地紧握,直到肯定老得不能再老的布鲁娜依然安好才终于放心。
“薇卡生了。”她说道,“男孩,名字叫杰姆,六磅十一盎司。”
“这是第三胎?”吉赛儿问。
“第四胎。”黎莎说。薇卡抵达伐木洼地不久就嫁给了约拿辅祭,而且立刻开始帮他生孩子。
“那她大概不太可能再回安吉尔斯了。”吉赛儿叹息道。
黎莎大笑。“我在她生第一胎后就觉得她不会再回来了。”
真难想象,她与薇卡交换学习至今已七年。最初临时的轮岗已变成永久的定局,而黎莎对此没有太大的不满。
不管黎莎怎么做,薇卡都会留在伐木洼地,而且她的人缘比布鲁娜、黎莎和妲西三个人加起来还好。这为黎莎带来一种从未梦想过的自由。她曾承诺有一天会回去伐木洼地,确保镇上有个称职的草药师,然而造物主已经帮她安排好了;她的未来完全属于自己。
她父亲的信中提到自己受了点风寒,但薇卡正在照顾他,应该短期内就会康复。下一封信是麦莉写来的,她的大女儿已经月经来潮,而且订婚了,麦莉很快就要当祖母了。黎莎叹了口气。
那叠信中还有两封信。黎莎几乎每个星期都写信给麦莉、薇卡及父亲,她母亲很少来信,而且语气通常都很糟糕。
“没事吧?”吉赛儿问,目光离开自己的信件,看着皱眉的她。
“是我妈。”黎莎读信说道,“语气好多了,但内容还是一样:‘趁造物主还没有夺走你的生育能力前回来生孩子。’”吉赛儿咕哝一声,摇了摇头。
伊罗娜的信里还附带另一张字条,理论上是加尔德写的,不过是她妈的字迹,因为加尔德不识字。不管她花了多少心思让信的内容看起来像是加尔德的口述,黎莎很肯定至少有一半是她母亲自己编的,搞不好都是。这张字条的内容与她母亲写来的信一样从没变过。加尔德很好、加尔德想她、加尔德在等她、加尔德爱她。
“我妈一定以为我非常愚蠢。”黎莎一边看信,一边冷冷说道,“才会相信加尔德会试图写诗,而且还是一首完全没有押韵的诗。”
吉赛儿大笑,但在发现黎莎没有跟着笑时立刻收敛笑声。
“万一她说得没错呢?”黎莎突然问道,“虽然伊罗娜没什么值得可取的想法,但我将来确实想要有个孩子,任何人都知道,我能生孩子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你自己也说过我在浪费最佳的生育时间。”
“我根本不是这么说的。”吉赛儿答道。
“但这仍是事实。”黎莎黯然说道,“我从来没有费心寻找男人;他们总是有办法找到我,不管我愿不愿意。我只是一直以为有一天会有个能适应我的男人找上门来,而不是一个期待我去适应他的男人。”
“我们都曾有过这样的美梦,亲爱的。”吉赛儿说,“当你独自凝望墙面时,那是不错的幻想,但是人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幻想上。”
黎莎轻捏掌心,手上的信纸微皱。
“所以你在考虑回故乡,嫁给那个加尔德?”
“喔,造物主呀,不!”黎莎叫道,“当然不是!”
吉赛儿咕哝一声。“很好,这样我就不用费神捶你脑袋了。”
“不管我多么渴望小孩,”黎莎说,“我就算到死都是处女也不要怀加尔德的种,问题在于他会教训伐木洼地里任何走近我的男人。”
“这好解决。”吉赛儿说,“在这里生就好了。”
“什么?”黎莎问。
“伐木洼地有薇卡在。”吉赛儿说,“她是我亲手训练的,而且她的心完全属于那里。”她凑上前,伸出肥厚的手掌放在黎莎手上。“留下来,”她说,“把安吉尔斯当作自己家乡,等我退休后接手诊所。”
黎莎瞪大双眼,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这些年来,你教我的东西和我教你的一样多。”吉赛儿继续说道,“我不放心把诊所交给别人,就算薇卡明天回来也一样。”
“我不知道能说什么。”黎莎勉强回应道。
“不用急着做决定。”吉赛儿说,轻拍黎莎的手掌,“我短时间内还不打算退休,你考虑考虑吧。”
黎莎点头。吉赛儿张开双手。黎莎投入她的怀抱,紧紧拥抱年长的草药师。分开后,屋外传来的叫声将她们两人吓了一跳。
“救命!救命!”有人叫道。她们同时转向窗外,天色已经黑了。
在安吉尔斯,入夜后开启窗叶是可以处以鞭刑的罪行,但黎莎和吉赛儿想也没想就拉开窗闩,看着三名守卫自木板道上奔来,其中两人身上各扛着一名男子。
“诊所里的人!”领头守卫叫道,看见窗叶后照射出来的灯光,“开门!帮忙!我们需要避难和医治!”
黎莎和吉赛儿同时冲向楼梯,差点撞成一团滚下楼去。时值冬季,尽管城内的魔印师努力清理魔印网上的积雪、冰块及枯叶,每晚还是会有几头风恶魔潜入城内猎食无家可归的乞丐,并且等待大胆触犯法令、违抗宵禁的蠢蛋深夜出门。风恶魔可以无声无息地从天而降,然后突然张开翼爪撕裂猎物的内脏,再以后爪抓起尸体,飞到天上,逃出城外。
她们冲到楼下,打开屋门,看着外面的男人逐渐接近。门框绘有魔印,就算开门也不会危及她们和病患的安全。
“出了什么事?”凯蒂大叫,自二楼阳台探出头来。其他学徒跟在她身后涌出房间。
“穿好围裙,立刻下楼!”黎莎命令道,年轻的女孩们连忙行动。
外面的人距离还很远,但跑得很快。听见天上传来尖锐的叫声,黎莎感到腹部一阵紧缩。附近的风恶魔已被光线和人声吸引过来。
守卫接近的速度很快,黎莎本来以为他们可以毫发无伤抵达诊所,直到其中一名守卫在冰上滑了一跤,重重跌倒。他背上的男子随即摔到木地板上。
肩上扛着一人的守卫叫了一声,然后低下头飞速跑来。没扛人的守卫回头冲向倒地的同伴。
在一阵突如其来的翅翼拍击声中,不幸的守卫脑袋掉落,在木板地上急速滚动。凯蒂尖声大叫。伤口开始喷血前,风恶魔已抓着尸体狂啸一声冲天飞起。
扛人的守卫穿越魔印,放下身上的人。黎莎回头看向还在外面挣扎起身的男人,露出坚定的神情。
“黎莎,不要!”吉赛儿大叫,出手抓她。但是黎莎侧身避开,踏上木板道。
她迂回前进,冰冷的夜空中传来风恶魔的叫声。一头地心魔物急冲而至,但完全没有碰到她,其间相差不过数寸之间。恶魔重重摔在木板道上,但很快就爬起身来,冲击力道完全被厚重的外壳吸收。黎莎连忙转身,在它脸上洒了一把布鲁娜的盲目药粉。恶魔发出痛苦的吼叫,黎莎继续前进。
“救他,不要救我!”守卫在他接近时叫道,指向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男人。守卫的脚踝呈现不自然的角度,显然已折断。黎莎看向另一名俯卧的男子。她没有办法同时背负两人。
“不要救我!”守卫在她走近时喊道。
黎莎摇头。“我扶你回诊所的机会比较大。”她以不容争辩的语调说道。她搀起他的手臂,用力扶起对方。
“身体放低。”守卫喘气说道,“风恶魔比较不会攻击太接近地面的猎物。”
黎莎尽可能弯腰行走,因为男人的体重而跌跌撞撞,她知道不管身体有没有压低,以这种速度前进,他们绝不可能抵达诊所。
“现在!”吉赛儿大叫,黎莎抬头看见其他学徒冲出门外,手持白色床单的边角遮在头上。到处都是翻飞的床单,风恶魔没有办法确定目标的位置。
在床单的掩护下,吉赛儿和第一名守卫迅速来到他们身边。吉赛儿帮助黎莎,守卫扛起昏迷不醒的男人。恐惧给了他们力量,他们迅速冲进诊所中,紧闭房门。
“这个人死了。”吉赛儿说,语气冰冷,“我估计他已死亡超过一个小时了。”
“我为了一个死人差点送命?”脚踝扭断的守卫喊道。黎莎不去理他,走到另一个受伤的男子身前。
从对方布满雀斑的圆脸纤瘦的身材来看,他比较像是男孩而不是男人。他遭受严重的殴打,但还有呼吸,而且心跳强劲。黎莎迅速检查他的伤势,剪开鲜艳的补丁彩服摸索断骨,寻找表演服染有大量血迹的原因。
“出什么事了?”吉赛儿一边检查受伤守卫的脚踝,一边问道。
“我们在巡逻完毕返回哨所途中发现这两个人。”守卫咬紧牙关说道,“看打扮是吟游诗人,躺在木板道上,一定是表演完遭人打劫。他们都还活着,但伤势很重。当时天色已晚,但两个人看起来都必须立刻救治,不然绝对熬不过今晚。我想起这间诊所,于是尽快赶了过来,沿着屋檐行走,尽量躲避风恶魔的追踪。”
吉赛儿点头道:“你们做得很对。”
“去对可怜的强辛说。”守卫道,“造物主呀,我要怎么对他的妻子交代?”
“那个明天早上再来担心。”吉赛儿说,拿起烧瓶放到男人嘴边,“喝下去。”
守卫怀疑地看着她。“这是什么?”他问。
“帮助睡眠的东西。”吉赛儿说,“我必须帮你接骨,而我向你保证你绝不希望在清醒的情况下让我接骨。”
守卫立刻吞下药水。
黎莎帮年轻伤患清理伤口时,对方突然喘气惊醒,坐起身来。他一只眼睛肿得无法睁开,但另一只眼透着亮眼的绿色,睁开后立刻东张西望。他大声呼叫:“杰卡伯大师!”
他用力挣扎,黎莎、凯蒂及最后一名守卫合力才将他压回床上。他转动完好的眼珠凝望黎莎。“杰卡伯大师在哪里?”他问,“他还好吗?”
“和你在一起的老人?”黎莎问。他点头。
黎莎迟疑片刻,考虑该怎么说。但这种反应已回答了对方。他放声尖叫,再度挣扎。守卫用力压着他,直视他的双眼。
“你有看到动手的人吗?”他问。
“他的状况不适合……”黎莎才刚开口,守卫即怒目相向。
“今晚我损失一名弟兄。”他说,“我没有耐心等待。”他转头面对男孩。“有看到吗?”他问。
男孩看着他,眼中充满泪水。最后他摇摇头,但守卫仍压制着他。“你一定有看到什么。”他逼问。
“够了。”黎莎说着抓起守卫的手腕,用力拉扯。他抗拒片刻,最后放开男孩。“去隔壁房等。”黎莎命令道。他皱起眉,但遵命行事。
黎莎回到男孩身边,只见对方放声大哭。“把我丢回街上,”他说着,举起一只残缺的手掌,“我很久以前就该死了,所有试图救我的人最后统统死了。”
黎莎握起残缺的手掌,凝视他的双眼。“我愿意冒这个险。”她说着,轻捏他的手掌,“我们这些死里逃生的人一定要互相照顾。”她将安眠药水放到他嘴边,然后握着他的手给予他力量,直到他闭上双眼。
小提琴的音乐洋溢在诊所中。病患们打着节拍,学徒们则一边忙着做事一边跳舞。就连黎莎和吉赛儿都觉得步伐轻快不少。
“年轻的罗杰竟然还会担心自己没有办法付账。”吉赛儿一边准备午餐一边说道,“我还想等他伤好后付钱请他来娱乐病患呢。”
“病患和女孩们都很喜欢他。”黎莎同意道。
“我发现你在没人看时也会跳舞。”吉赛儿说。
黎莎微笑。不拉小提琴时,罗杰会让所有学徒围在他的床边听他讲故事,或是教他们一些自称从公爵的妓女那边学来的化妆技巧。吉赛儿常常对他流露母亲般的关怀,学徒们则个个都很宠爱他。
“那就给他一块特别厚的牛肉吧。”黎莎说着切下一块牛肉,放在摆满马铃薯和水果的餐盘上。
吉赛儿摇头。“真不知道那个男孩的食物都吃到哪里去了。”她说,“你和其他女孩已经喂他吃了一个多月的大餐,但他还是瘦得像根竹子。”
“午餐!”她喝道。女孩们纷纷走进来端餐盘。朗妮直接走向叠得最满的那个餐盘,但黎莎端起来不给她拿。“这一盘我自己端。”她说,笑嘻嘻地望向厨房里所有失望的脸孔。
“罗杰需要休息片刻,吃点东西,而不是你们帮他切牛肉,他就要讲故事给你们听。”吉赛儿说,“你们可以晚点再去讨好他。”
“中场休息!”黎莎走入病房时叫道,其实不必叫,她一出现,琴弓就已经自琴弦上滑开,发出一道尖锐的音符。罗杰微笑挥手,在放下小提琴的同时撞倒了一个杯子。他折断的手指和手臂都已痊愈,但脚上的石膏依然挂在床上,因此无法很平稳地将小提琴放到床头柜。
“你今天一定饿坏了。”她笑道,将餐盘放在他的腿上,接过他的小提琴。罗杰一脸怀疑地看着餐盘,然后抬头对她微笑。
“你应该会帮我切牛肉吧?”他说着,举起残缺的手掌。
黎莎扬起眉。“你的手指拉小提琴时似乎十分灵活。”她说,“怎么吃饭就不行了?”
“因为我讨厌一个人吃饭。”罗杰笑道。
黎莎微笑,在床侧坐下,拿出刀叉。她切下一块厚厚的牛肉,蘸蘸肉汁和马铃薯,然后送入罗杰口中。他微微一笑,肉汁自嘴角流下。看得黎莎不住轻笑。罗杰感到不好意思,原本苍白的脸颊红到跟发色差不多。
“我可以自己拿叉子。”他说。
“要我帮你切好肉就离开吗?”黎莎问,罗杰用力摇头。“那就闭嘴。”她说,又叉了一块肉喂到他嘴里。
“这不是我的小提琴,”一阵沉默过后,罗杰看着乐器说,“这是杰卡伯大师的。我的在那天被砸坏了……”
黎莎在他声音逐渐变小后皱起眉头。事情已经发生一个月了,他依然不肯谈论当时的情况,就算在守卫的逼迫下也不肯透露。他请人去拿他的财物,但据她所知,他甚至没有与吟游诗人公会联络,告知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那不是你的错。”黎莎看着他的目光飘向远方,于是说道,“打他的人不是你。”
“和我亲自动手没什么两样。”罗杰说。
“什么意思?”黎莎问。
罗杰偏开目光。“我是说……不是我逼他复出。他根本不会死得之么惨,如果没有……”
“你说他告诉过你,自退休生涯中复出是二十年来他做过最开心的事。”黎莎辩道,“从来没有人能够无怨无悔地去见造物主。我们活在世上的时间有长有短,但无论长短,我们必须感到满足。”
“但和我扯上关系的人似乎都遭到不幸了。”罗杰长长叹息道。
“我见过很多早死的人从来没有听过罗杰·半掌的名号。”黎莎说,“你打算把他们的死也怪到自己头上吗?”
罗杰凝视着她。她把另一口食物塞入他的嘴。“因为良心不安而封闭自己的生活,并不会让死者好过一点。”
信使抵达时,黎莎双手搂着衣物前去开门。她将薇卡的信塞入围裙,将其他的信放到一旁。她刚收好换洗衣物,一名学徒跑过来告诉她有一名病患刚刚咳血。在那之后,她接好了一条手臂,然后给学徒们上课。
等她忙完一天的工作时,太阳已下山了,学徒们纷纷上床睡觉了。她压低灯芯,将油灯调成微弱的柔光,然后巡视了一趟病床,在上楼休息前确保病人安然入眠。她在路过时与罗杰目光交会,他比手势请她过去,但她微笑摇头。她指着他,双手合十做出祷告状,手掌靠上脸颊,然后闭上双眼。
罗杰皱起眉,但她假装没看见,静静离开,心知他不会跟来。他的石膏已移除,伤势已痊愈,但罗杰仍宣称伤口疼痛、身体虚弱,想多留些时间。
走回房间,她为自己倒了一杯水。这是一个温暖的春夜,水壶上凝结了一层水珠。她心不在焉地在围裙上擦手时,听见揉折纸张的声响。她想起薇卡的来信,便从围裙中取出信件,以大拇指打开封口,一边喝水一边将信纸侧向油灯。
片刻后,水杯自她手中掉落。她没有注意到,也没听见陶杯粉碎声。她紧握信纸冲出房间。
罗杰找到她的时候,黎莎独自躲在黑暗的厨房中哭泣。
“你没事吧?”他轻声问道,重心倚靠在他的拐杖上。
“罗杰?”她哽咽一声,“你下床做什么?”
罗杰没有回答,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来自家乡的坏消息?”他问。
黎莎凝视他片刻,然后点头。“我父亲受了风寒,”她说道,等待罗杰点头表示知道此事,“本来已经好转了,但后来突然加重了。结果发现那是一种在伐木洼地间传染的流感。大多数人似乎得过就没事了,但比较虚弱的人……”她再度开始啜泣。
“有你认识的人吗?”罗杰问,话一出口立刻暗自咒骂自己。当然有她认识的人。小村落里所有人都彼此认识。
黎莎没有注意到他的失言。“我的老师布鲁娜,”她说,豆大的泪滴掉在围裙上,“其他几个人,还有两个我没有机会认识的孩子。总数超过十人,而镇上还有半数人卧病在床;我父亲是病得最重的。”
“我很抱歉。”罗杰说。
“不要同情我,这是我的错。”黎莎说。
“为什么?”罗杰问。
“我应该待在镇上的。”黎莎说,“我早就不是吉赛儿的学徒了。我承诺过学成后会回伐木洼地。如果我信守承诺,我现在就会在镇上,或许……”
“我在林尽镇见过有人死于流感。”罗杰说,“你要把那些人的死也算在自己头上吗?还有那些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因为你没有能力医治所有人?”
“那不一样,你很清楚。”黎莎说。
“不一样吗?”罗杰问,“你自己说过因为良心不安而封闭自己的生活,并不会让死者好过一点。”
黎莎看着他,双眼湿润。
“你打算怎么做?”罗杰问,“浪费时间哭泣,还是开始打包?”
“打包?”黎莎问。
“我有一道信使的携带式魔印圈。”罗杰说,“我们一早就可以出发前往伐木洼地。”
“罗杰,你连路都走不稳!”黎莎说。
罗杰举起拐杖,放在料理柜上,稳稳地站在原地。他僵硬地走了几步。
“为了一张温暖的床铺和宠爱你的女人而假装脚疼?”黎莎问。
“才不是!”罗杰脸红。“我只是……还没准备好再度上台演出。”
“你有办法一路走到伐木洼地?”黎莎问。“不骑马的话可能要走一个星期。”
“在路上又不用表演后空翻。”罗杰说。“我办得到。”
黎莎双手抱胸,摇了摇头。“不,我禁止你这么做。”
“我不是你的学徒,你不能禁止我去做任何事。”罗杰说。
“你是我的病人。”黎莎反驳。“我可以禁止你做任何会影响病情的事,我会雇佣信使送我回去。”
“祝你好运。”罗杰说。“每周南下的信使今天已出发,而现在这种时节大多数信使都被雇走了。要说服信使放下手边的工作带你前往伐木洼地可得花费一大笔钱,再说,我可以用小提琴驱赶地心魔物,没有信使可以做到这点。”
“我肯定你可以,”黎莎说,不过语气听起来却有些怀疑。“但我需要的是信使的快马,不是魔法小提琴。”她忽视他的抗议,把他赶回床上,然后上楼收拾行李。
“你确定要回去?”第二天早上吉赛儿问道。
“我非回去不可。”黎莎说,“薇卡和妲西应付不来。”
吉赛儿点头。“罗杰似乎坚持要陪你同去。”
“我不要他护送。”黎莎说,“我会雇用信使。”
“他一整个早上都在收拾行李。”吉赛儿说。
“他的伤还没完全康复。”黎莎说。
“哈!”吉赛儿说,“已经快三个月了。今天早上我看他根本没用拐杖,我认为他留在这里只是为了找理由接近你。”
黎莎瞪大双眼。“你认为罗杰……?”
吉赛儿耸肩。“我只是说说而已,不是每个男人都会愿意为你出城面对地心魔物。”
“吉赛儿,我的年纪可以当他妈!”黎莎说。
“哈!”吉赛儿嘲弄道,“你才二十七岁,罗杰说他二十了。”
“罗杰的话有很多都不靠谱。”黎莎说。
吉赛儿再度耸肩。
“你说你和我妈不同。”黎莎说,“但你们都有本事将生活中的每场悲剧与我的爱情生活扯上关系。”
吉赛儿开口欲言,但黎莎伸手打断她。“如果你不介意,”她说,“我还要去雇用信使。”她勿勿地离开厨房,而罗杰躲在门口偷听,差点没能及时溜到一旁躲藏。
凭着她父亲给的钱加上吉赛儿这边的酬劳,黎莎自公爵银行里提出一张一百五十密尔恩金阳币的票券。对一般安吉尔斯居民而言,这是做梦都不敢想象的财富,但信使并不会为钱犯险。她希望这些钱就够了,但罗杰的话就像预言,甚至可说是诅咒。
春天是贸易繁忙的时期,就连最不可靠的信使都有人雇用。史考特已经出城了,信使公会的助理直接拒绝她的要求。他们最多只能为她安排下周例行南下的信使,而那还要再等六天。
“那样的话,我自己走去就好了!”她对公会秘书大叫。
“那我建议你现在就出发。”对方冷冷回道。
黎莎压抑怒火,气冲冲地离开。如果要再等一个星期才能出发,她认为自己一定会疯掉。如果她父亲在这个星期去世……
“黎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她倏然止步,缓缓转身。
“真的是你!”马力克叫道,举起双手大步迎来,“我不知道你还在城里!”黎莎在震惊中任由他拥抱自己。
“你来公会会馆做什么?”马力克问,后退一步,以欣赏的目光打量她。他依然英俊而目光如狼。
“我需要有人护送我回伐木洼地。”她说,“镇上流行传染病,他们需要我的帮助。”
“我想我可以带你去。”马力克说,“我找人代我接下明天前往河桥镇的差使,应该不是问题。”
“我有钱。”黎莎说。
“你知道我当护花使者是不收钱的。”马力克说着凑上前去,色眯眯地盯着她,“我只对一种付账方式感兴趣。”他双手绕到她的身后,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黎莎压抑住推开他的冲动。她想到需要自己的那些人,还有吉赛儿所说关于美丽的花朵无人得见的言语。或许今天与马力克重逢就是造物主的安排。她用力咽下口水,对他点了点头。
马力克将黎莎推到走廊旁的阴暗壁龛,把她压在一座木头雕像后方的墙上深深地吻她。片刻后,她开始回应他的吻,双手环抱他的肩,他的舌在她嘴中带来一阵暖意。
“我这次不会再有之前那种问题。”马力克保证道,拉她的手放上自己坚挺的下体。
黎莎羞怯地微笑。“我傍晚去你的旅社找你。”她说,“我们可以……一起过夜,天亮后出发。”
马力克左顾右盼,接着摇了摇头。他再度将她压向墙壁,一手向下解开她的皮带。“我已经等太久了。”他喃喃说道,“我现在准备好了,绝不会错过这次机会!”
“我不要在走廊上做!”黎莎低声说道,将他推开,“会被人看见。”
“不会有人看到。”马力克说,再度凑上去亲她。他拉出坚硬的家伙,开始撩起她的裙摆。“你的出现仿佛梦境,”他说,“而这次我也在梦里。你还需要什么?”
“隐私。”黎莎问,“一张床,一对蜡烛,随便什么都可以!”
“要不要吟游诗人在外面唱歌?”马力克调侃道,手指在她双腿间探索入口,“你听起来像个处女。”
“本来就是!”黎莎低声叫道。
马力克将她推开,家伙依然握在手中,轻蔑地看着她。“所有伐木洼地的人都知道你和那只猩猩加尔德搞过至少十几次,”他说,“都这么久了你还要说谎?”
黎莎脸色一沉,膝盖对准他的下体狠狠顶了上去,趁马力克还在地上呻吟时冲出了公会会馆。
“没人愿意护送你?”当晚罗杰问道。
“除了必须用我的身体去换的人。”黎莎咕哝一声,没提起自己真的打算这么做。即使到了现在,她还在担心自己是不是犯了大错。她心中有点希望让马力克得逞,但就算吉赛儿说得没错,就算她的第一次不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至少也不该在走廊上失去。
她太晚闭上双眼,挤出了本来不希望落下的泪水。罗杰伸手触摸她的脸颊,她看着他。他微微一笑,伸手向前,动作像是从她耳朵后方取出亮眼的手帕。她忍不住笑出声来,接过手帕擦眼泪。
“我还是可以护送你去。”他说,“我曾经从牧羊谷徒步走来这里。既然那不成问题,自然可以送你前往伐木洼地。”
“真的?”黎莎抽噎问道,“不是什么类似杰克·鳞片嘴那种瞎掰出来的故事,或是你可以用小提琴迷惑地心魔物什么的?”
“真的。”罗杰说。
“你为什么愿意为我这么做?”黎莎问。
罗杰微笑,将她的手握入自己残废的手掌。“我们都曾死里逃生,不是吗?”他问,“有人告诉我死里逃生过的人应该要互相照顾。”
我疯了吗?离开安吉尔斯城门后,罗杰问自己道。黎莎为了这趟旅程购买了一匹马,但罗杰没有骑马的经验,而黎莎只会一点,他坐在她身后,她则驾马,以仅比两人步行稍快的速度前进。
尽管僵硬的腿被马震到疼痛难忍,罗杰并没有开口抱怨。如果他在安吉尔斯离开视线范围前抱怨任何事,黎莎一定会决定折返。
你本来就该折返,他心想。你是吟游诗人,不是什么信使。
但黎莎需要他,自从第一眼看见她起,他就知道自己没办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他知道在她眼中自己不过是个孩子,但等他平安护送她回家,她就会改变观点。她会知道他并不只是个孩子,他有能力照顾自己,也有能力照顾她。
再说,安吉尔斯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东西?杰卡伯死了,吟游公会应该认为他也死了,而这种情况或许比较好。“去找守卫队,他们会吊死的人是你。”杰辛如此说。而罗杰心里明白,如果让黄金嗓知道自己没死,他绝对没有机会把真相告诉任何人。
然而望向前方的道路时,他感到腹部一阵绞痛。就像蟋蟀坡,骑马只要一天就能抵达农墩镇,但伐木洼地就远多了,就算骑马也要四个晚上。罗杰顶多只有连续两晚露宿野外的经验,而且还只有一次。艾利克死时的情形历历在目。如果连黎莎也死了,他能够承受住打击吗?
“你还好吗?”黎莎问,“你的手在抖。”
他看向放在她腰上的双手,发现她说得没错。“没什么。”他说道,“我只是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我最讨厌那样了。”黎莎说,但罗杰几乎没有听见。他凝视自己的双手,试图用意志力征服它们。
你是演员!他暗骂自己。表演勇敢!
他想起自己故事中的勇敢探险家马可·流浪者。罗杰讲述这个男人事迹的次数多到数不清,对他的人格特质和言谈举止一清二楚。他挺直背脊,双手停止了颤抖。
“累了和我说。”他道,“把缰绳交给我。”
“我以为你没有骑过马。”黎莎说。
“身体力行是最好的学习方式。”罗杰说,引述每当马可·流浪者遇上新奇事物时会说的台词。
马可·流浪者从来不会惧怕任何自己未做过的事。
缰绳交到罗杰手中后,他们赶路的速度变快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差点没能赶在黄昏前抵达农墩镇。他们将马安顿在马厩中,然后朝旅店走去。
“你是吟游诗人?”旅店主人看着罗杰的表演服问道。
“罗杰·半掌,”罗杰说,“来自安吉尔斯,以及西方小镇。”
“没听说过。”旅店主人咕哝道,“但只要你愿意演出,我可以免费提供住宿。”
罗杰转向黎莎,看到她耸肩点头后,他面露微笑,取出惊奇袋。
农墩镇是个小地方,由许多沿着魔印木板道而建的建筑和房舍组成。与罗杰造访过的其他城镇不同,农墩镇民夜晚也会出门,任意行走于各建筑物之间——只是步伐较快。
因此,导致旅店中挤满欣赏演出的人,罗杰感到十分开心。这是数个月来的第一次演出,但一切都很自然,不久所有观众就开始鼓掌大笑,听他讲述杰克·鳞片嘴和魔印人的故事。
回到座位后,黎莎的脸颊因为喝酒而微显红润。“你表演得太棒了。”她说,“我就知道你是个很棒的吟游诗人。”
罗杰眉开眼笑,正打算说点什么,两个男人带着好几杯酒走了过来,他们将一杯酒递给罗杰,另一杯递给黎莎。
“谢谢你们的演出。”带头的男人说道,“我知道一杯酒算不了什么……”
“很好喝,谢谢你。”罗杰说,“请和我们一起坐吧。”他指向桌旁两张空位。两名男子坐下。
“你们路过农墩镇有什么事吗?”第一名男子问道。他身材矮小,胡须浓密。他的伙伴比较高壮,不太说话。
“我们要去伐木洼地。”罗杰说,“黎莎是草药师,要赶去那里帮助他们治疗传染病。”
“伐木洼地路途遥远,”黑胡子男人说道,“你们晚上要怎么办?”
“不用为我们担心。”罗杰说,“我们有信使的魔印圈。”
“携带式魔印圈?”男人讶异地问道,“那一定花了你们不少钱。”
罗杰点头。“比你想象中还多。”他说。
“好吧,我们不耽误你们休息了。”男人道,与他的伙伴一同起身,“你们一早还要赶路。”他们离开,走到另一桌与第三个人会合。罗杰和黎莎把酒喝完,回房休息。
第二十七章 黑夜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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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我!我是吟游诗人!”一个男人说道,将系有铃铛的五彩帽戴在头上沿着道路跳来跳去。黑胡子男人哈哈大笑,但第三名男子,身材比其他两人加起来还要高大,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
“我真想知道那个巫婆在我身上洒了什么。”黑胡子男人说道,“我把整颗脑袋浸到河里,眼睛还是好像要烧起来。”他举起携带式魔印圈和马鞭,咧嘴而笑。“尽管如此,这么容易得手的猎物一辈子只能遇上一次。”
“这下子可以休息好几个月了。”戴彩帽的男人同意,轻甩手中的钱袋,“而且我们完全没有受伤!”他跳了一下,双脚踢踏。
“你是没有受伤。”黑胡子男人窃笑道,“但我背上倒有不少抓伤!那个屁股简直和魔印圈一样值钱,虽然我满眼药粉什么都没看清楚。”头戴彩帽的男人大笑,沉默的壮汉笑嘻嘻地鼓鼓掌。
“应该带她一起来,”彩帽男子说道,“那个破山洞里可冷了。”
“不要傻了。”黑胡子男人说道,“我们现在拥有一匹马和信使魔印圈,这实在太好了,根本不必继续躲在山洞。农墩镇的人说公爵的守卫已注意到旅人一离镇就遭受劫掠。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发南下,不要让林白克的守卫盯上了。”
三人忙着讨论,没有注意到朝他们骑马而来的男人,直到对方接近到十几码的距离时才霍然惊觉。在暗淡的光线下,他看起来如同鬼魅,全身包在飘逸的长袍中,跨坐在黑马上,沿着森林大道旁的树荫前进。
注意到对方后,三人脸上的笑意全僵住了,换上挑衅的神色。黑胡子男人将携带式魔印圈抛在地上,自马背上取下沉重的短棍,朝陌生男子迎去。他的身材矮胖结实,杂乱的长胡子上长有稀疏的毛发。在他身后,沉默男子举起小树般的巨棍,彩帽男子则是挥舞着长矛,矛头满是裂痕,暗淡无光。
“这条路是我们的,”黑胡子男人对陌生人解释道,“我们愿意分享,但要抽税。”
陌生人的回应是掉转马头,步出树荫。
他的马鞍一侧挂着一袋沉重的箭袋,长弓就绑在触手可及之处。一根长矛插在另一边的鞍袋上,矛旁放有圆盾。马鞍后方以皮带绑着几根短矛,矛头在夕阳的照射下绽放诡异的光芒。
陌生人并未伸手拿取任何武器,只是任由兜帽向后滑开。三个男人瞪大双眼,领头的人立刻后退,一把抓起地上的魔印圈。
“这次就让你通过。”他立刻改口,目光飘向身后的两个伙伴,就连巨汉也吓得目瞪口呆脸发白。他们没有放下武器,小心翼翼地绕过那匹巨马,沿着道路退开。
“最好不要再让我们在路上看见你!”等神密男子骑马走远后,黑发男回头大叫。
陌生人毫不理会,继续前行。
随着他们的声音逐渐远去,罗杰慢慢战胜自己的恐惧。他们告诉他,如果再爬起来,他们就会杀了他。他伸手到暗袋中寻找他的护身符,结果只摸到一堆破碎的木头及一撮灰黄的头发;一定是被沉默巨汉踢碎的。他任由它从指尖滑落,坠入泥泞。
黎莎的啜泣声如同刀割般划过他的耳朵,他根本不敢抬头去看。他之前已犯过这样的错误,当巨汉自他背上跳下,跑过去强暴黎莎的时候。另一个男人迅速接替巨汉的位置,坐在罗杰的背上欣赏轮暴的乐趣。
巨汉眼中没有多少智慧,就算不像同伴一样喜欢虐待女人,他的淫欲本身就是十分骇人的景象;野兽般的欲望,石恶魔般的躯体。如果挖掉自己的眼睛能把巨汉趴在黎莎身上的情景自脑中移除,罗杰绝不会有丝毫迟疑。
他是蠢蛋,大肆宣扬他们的路径及财物。他在西方村落生活太久,已经忘记城市人那种不轻信陌生人的本能。
马可·流浪者绝对不会相信他们,他心想。
但这种说法不完全正确。马可每次都会上当受骗或是脑袋上被打焖棍,躺在路边等死。他之所以能生存下来都是凭借事后记取的教训。
他之所以能存活下来,是因为那只是编造的故事,结局操在你的手里。罗杰提醒自己道。
但马可·流浪者挣扎起身,拍掉身上尘土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于是最后,罗杰鼓起力量和勇气,强迫自己从地上跪起。全身发疼,但他觉得对方没有打断任何骨头。他的左眼肿到只能看见一条缝,发胀的嘴唇中满是血腥味。他身上到处都是瘀青,但他曾被艾伯伦打得更惨。然而,这次没有路过的守卫可以将他扛到安全的地方,没有母亲或老师出面挡在他和恶魔之间。
黎莎再度啜泣,罪恶感袭来。
他试图捍卫她的贞操,但对方有三个人,都拿着武器,也都比他强壮。他还能怎么办呢?
我真希望死在他们手上,他垂头丧气地想道。我宁愿死也不想看到……
懦夫,脑后一个声音吼道。起来,她需要你。
罗杰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来,环顾四周。黎莎蜷缩在森林大道的尘土中不住地啜泣,就连拿衣服遮蔽自己身体的力气也没有;强盗已经逃走了。
当然,强盗在哪根本不重要。他们抢走了携带式魔印圈。少了它,他和黎莎就和死了没什么分别。农墩镇距离这里近一天的路程,而未来几天的路程还长得很。而且一个小时后天就会黑了。
罗杰奔向黎莎,跪倒在她身边。“黎莎,你还好吗?”他问,接着暗地咒骂自己战栗的语调。他必须为她坚强。
“黎莎,请回答我。”他哀求,轻压她的肩膀。
黎莎不理会他,紧缩在地,边哭边抖。罗杰轻拍她的背低声安慰,轻轻地将她的衣服拉回原位。不管她的内心在煎熬中逃离到什么地方,她显然还不打算离开。他试图将她拥入怀中,但她激动地将他推开,再度蜷缩起来,泪流满面。
罗杰离开他身边,在尘土中摸索,收拾仅存的一点行李。强盗搜刮他们的行李,抢走想要的财物,将剩下的丢在地上,一边嘲弄他们,一边砸烂他们的东西。黎莎的衣物散落在道上,艾利克鲜艳的惊奇袋摊在泥泞中,袋中的物品不是被抢走就是被砸烂。木制彩球陷在泥巴里,罗杰任它们留在原地。
罗杰在沉默男子在道路上践踏之处找到他的小提琴盒,暗自希望它们安然无恙。他冲了过去,发现木盒被人撬开。琴身看起来只要换弦调音就可以修复,但琴弓已不在里面。
罗杰一直找到不敢再找下去。他惊慌地推开四面八方的落叶,翻开矮木丛,但怎么找也找不到。琴弓不见了。他将小提琴放回琴盒,将黎莎的一件长裙摊开,把剩下的可用物品捆成一包。
一阵强风打破周围的宁静,吹得树叶沙沙作响。罗杰抬头望着逐渐西沉的太阳,突然间以从来不曾体验过的方式领悟到他们将面对死亡。死亡降临时,身旁有没有无弓的琴或一包衣物到底有什么差别呢?
他摇摇头。他们还没死,而且只要保持警觉,避开地心魔物一晚并不是不可能。他抱紧琴盒并鼓励自己。如果能够活过今晚,他就可以剪下一撮黎莎的长发制作新琴弓。只要小提琴在手,地心魔物就没有办法伤害他们。
道路两旁,森林逐渐变暗、危机四伏,罗杰心知在众多动物中,地心魔物最喜爱的猎物还是人类。它们会沿路搜寻人类的气息。想要找藏身地或适合绘制魔印圈的隐秘地点,深入树林是他们的最佳选择。
怎么找?脑袋中恼人的声音再度响起。你从来不肯费心去学。
他回到黎莎身旁轻轻蹲下。她还在颤抖,无声哭泣。“黎莎,”他低声说,“我们得离开大道。”
她不理他。
“黎莎,我们必须找地方藏身。”他摇晃她。
依然没有反应。
“黎莎,太阳要下山了!”
啜泣突然止住,黎莎一脸惊慌,猛然起身。她看向他伤痕累累、忧心忡忡的脸,随即又哭了起来。
罗杰知道自己短暂找回她的理智,于是绝不轻易放手。他可以想到几件比发生在她身上更惨的事,被地心魔物撕成碎片是其中之一。他抓起她的肩膀用力摇晃。
“黎莎,你要振作起来!”他叫道,“不尽快找到地方藏身,等太阳升起我们的尸体就会散落得遍地都是!”
这句话勾勒了鲜明的画面。罗杰故意这么做,并且达到预期的效果。黎莎开始大口吸气,呼吸急促,但至少不再啜泣。罗杰以衣袖擦干她的眼泪。
“我们该怎么办?”黎莎尖声问道,紧握他的双手。
罗杰再次召唤马可·流浪者的形象。这次他已准备好该说什么。“首先,我们离开大道。”他说。尽管茫然无助,仍故作自信,虽毫无对策,却仍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黎莎点头,任由他扶起自己。她痛苦呻吟,而他心如刀割。
在罗杰的扶持下,他们跌跌撞撞地离开道路进入树林。在林荫中,仅存的日光异常昏暗,地上的枯枝和落叶发出嘈杂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腐败植物的恶心甜味;罗杰讨厌树林。
他回想所有旅人在毫无防护的情况下度过黑夜的故事,试图分辨其中细节的真伪,寻找能够帮助他们的知识,任何知识都好。
洞穴是最好的选择,这是所有故事的共识。地心魔物喜欢在宽阔的地方狩猎,只要在洞穴入口画下简单的魔印,就能达到很好的效果。罗杰至少记得三个魔印圈上的连续魔印,或许足以用来防御洞口。
但罗杰根本不知道附近哪里有洞穴,也不清楚该从何找起。他漫无头绪地四下搜寻,忽然听见一阵流水声。他立刻拉着黎莎朝水源前进。地心魔物会利用视觉、听觉及嗅觉追踪猎物。在缺乏实质庇护所的情况下,躲避恶魔最好的方法就是遮蔽这些东西。或许他们可以在河岸上挖坑藏身。
当他找到水声来源时,却发现那只是一条小山涧,根本没有河岸可挖。罗杰自水中拾起一颗圆石用力抛掷,沮丧地大声吼叫。
他转身发现黎莎蹲在深及脚踝的溪水中,一边哭泣一边舀水清洗自己,洗脸、洗胸、洗下体。
“黎莎,我们必须走了……”他说着,伸手去拉她的手臂,但她尖叫闪避,继续弯腰舀水。
“黎莎,我们没时间搞这个!”他吼道,使劲拉起她。他将她拖回树林,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最后他放弃搜寻,看着眼前的一小片空地。这里没有地方躲藏,所以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在地上绘制魔印圈。他放开黎莎,跑到空地上扫开一堆枯叶,清出一片潮湿的土壤。
黎莎看着罗杰清理地上的落叶,模糊的目光逐渐找到焦点。她沉重地依树而立,双腿依然疲软无力。
不过几分钟前,她还认定自己永远无法走出被强暴的阴影,但即将现身的地心魔物是极度迫切的危机,她几近感激地发现这个危机让自己不必一直在脑中重播当时的画面,而自从那些男人快活完离开后,她就一直处于这种状况。
她苍白的脸颊沾满泥土及泪水。她试图抚平破烂的衣衫找回一点尊严,但两腿间的疼痛不断提醒她,自己的尊严已经留下了永远的疤痕。
“天就要黑了!”她呻吟道,“我们该怎么办?”
“我会在地上画魔印圈。”罗杰说。“不会有事,我会想办法渡过难关。”他承诺道。
“你知道该怎么画吗?”她问。
“当然……我想。”罗杰的语气毫无说服力,“我带着那个携带式魔印圈好多年了,我记得上面的符号。”他捡起树枝开始在地上画线,不时抬头看向越来越暗的天色。
他在为她展现勇气。黎莎看向罗杰,因为拖他下水而感到内疚。他宣称自己二十岁,但她很肯定他离二十岁还差好几年。她根本不该带他踏上如此危险的旅程。
他看起来和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很像,脸颊肿大,满是瘀青,口鼻中渗出鲜血。他以衣袖擦血,假装自己的伤势不算什么。黎莎轻易看穿他的伪装,心知他和自己一样紧张,但无论如何,他的努力都为她带来安抚的作用。
“我认为你不该这样画。”她来到他的身后说道。
“没问题的。”罗杰大声说道。
“我相信地心魔物会喜欢你的魔印,”她向后退开,不喜欢他那轻蔑的语调,“因为它根本不会构成任何干扰。”她环顾四周。“我们可以爬到树上。”她建议道。
“地心魔物比我们还会爬树。”罗杰说。
“找地方躲呢?”她问。
“我们已经找很久了。”罗杰说,“下面画这道魔印圈都快来不及了,但它应该足以守护我们的安全。”
“我怀疑。”黎莎看着地上歪七扭八的线条说道。
“如果我有小提琴在手……”罗杰开口。
“不要再提那种鬼话了,”黎莎大叫,突如其来的不耐驱走了所有羞辱和恐惧感,“光天化日下向学徒们吹嘘你能用小提琴迷惑恶魔是一回事,但带着谎言进入坟墓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没有说谎!”罗杰坚持道。
“随便你。”黎莎叹气,双手环抱胸前。
“不会有事的。”罗杰再度说道。
“造物主呀,你可不可以别再说谎,就算停一会儿也好?”黎莎叫道,“怎么不会有事!你很清楚这一点!地心魔物不是强盗,罗杰。它们不会满足于……”她低头看向自己破烂的裙摆,声音细不可闻。
罗杰五官纠结,一脸痛楚,黎莎知道自己话说得太重了。她需要宣泄情绪,于是将事情全怪到罗杰和他名不符实的承诺上。但内心深处她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他是为了她而离开安吉尔斯的。
她望向阴暗的天际,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在惨遭碎尸万段前向他道歉。
身后树林传来一阵骚动,两人同时惊恐转身。一名身穿灰色长袍的男子步入空地。他的五官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下,尽管没有携带武器,黎莎还是可以从他的动作里看出他是个危险人物。如果马力克是狼,眼前的男人就是一头狮子。
她提高警觉,再度想起被侵犯时的景象,不禁怀疑究竟哪样比较凄惨:二度被强暴,还是遇上恶魔。
罗杰立刻起身,抓起她的手臂挡在她身前。他将树枝如同长矛般举在身前,表情狰狞。
男人毫不理会两人,走过去检视罗杰的魔印。“你这里、这里和这里都有漏洞。”他边指边说。“至于这个,”他在一个粗制滥造的符号旁踢了一脚,“这个根本不是魔印。”
“你可以修补吗?”黎莎满怀希望地问道,甩开罗杰的手朝对方走去。
“黎莎,不要。”罗杰急切地低声说道。但她不理他。
男人甚至没有看她一眼。“没时间了。”他说着,指向开始在空地边缘凝聚形体的地心魔物。
“喔,不。”黎莎脸色发白,哽咽说道。
第一个现形的是风恶魔。它一看到他们立刻放声嘶吼,压低身形作势欲扑,但男人根本没有给它任何时间。在黎莎难以置信的目光下,他跳到地心魔物面前。抓紧它的双爪阻止它展开双翼。恶魔的皮肤在他手中嘶嘶作响,冒出白烟。
风恶魔尖声惨叫,张开大口露出满嘴针头般尖锐的利齿。男人向后仰头,甩开兜帽,然后一头顶下,光头的前额撞上恶魔口鼻。一道强光闪耀,恶魔向后飞出。它坠落地面动弹不得。男人张开五指,插入地心魔物的喉咙。另一道魔光闪动,一股黑色脓汁直喷入空中。
男人突然转头,甩甩手指上的脓汁,大步走过罗杰和黎莎身旁。现在她可以看清他的容貌,看起来不太像人。他的头发全剃光了,眉毛也没了,而原本生长毛发的地方文满刺青。眼眶四周、头顶上、耳朵旁、脸颊上到处都是,就连下颚和嘴唇也不放过。
“我的营地就在附近,”他说,避开他们的目光,“想要看见明天的太阳的话,就随我来吧。”
“遇到恶魔怎么办?”黎莎在他们跟上去的同时问道。仿佛回应这个问题般,两头身上满是树瘤和树皮的木恶魔出现在他们前方。
男人拉下长袍,全身只剩下遮蔽下体的缠腰布,黎莎这次发现刺青并不限于他的头部。他的手臂和双脚上刺满复杂的魔印,手肘和膝盖上的特别大。他的背上刺有一道魔印圈,强健的胸口中央还有一个大型魔印。他身上的每寸皮肤都覆盖在魔印下。
“他是魔印人。”罗杰喘气说道。黎莎依稀记得听过这个名号。
“恶魔交给我。”男人道。“帮我拿。”他命令道,将长袍交给黎莎。他冲向地心魔物,凌空翻滚,双脚踢出,脚跟同时击中两头恶魔的胸口。魔光激荡,两头木恶魔顿时飞出。
他们迅速穿越树林,沿途景象模糊不清。魔印人奔走得很快,完全不受从四面八方扑向他们的地心魔物影响。一头木恶魔自树林中冲向黎莎,但男人挡在中间,魔印手肘狠狠撞入对方脑袋。一头风恶魔俯冲而来,朝罗杰挥出利爪,但被魔印人一把抱住,挥拳打穿它的翅膀令它无法展翅飞翔。
在罗杰有机会道谢前,魔印人再度开始狂奔,领着他们穿越树林。罗杰扶着黎莎前进,帮忙扯开卡住她裙摆的树丛。
他们冲出树林,黎莎看见道路对面生了一堆营火——魔印人的营地。然而他们和营地之间还有一群地心魔物挡路,包括一头八英尺高的巨型石恶魔。
石恶魔大吼一声,举起巨大的拳头击打自己的胸口,长角的尾巴前后甩动。它甩开其他地心魔物,意欲独吞所有猎物。
魔印人毫不畏惧地迎向怪物。他吹了一声口哨,双脚站定,蓄势待发,等待恶魔的攻击。
但在石恶魔发动攻击前,两根巨大的尖角自它胸口穿出,绽放魔法的光芒。魔印人迅速出击,魔印脚跟狠狠踢中地心魔物的膝盖,将他踢倒。
恶魔倒地的同时,黎莎看见一头巨大的黑色猛兽耸立在它后方。只见猛兽向后退开,拔出头上的尖角,随即一声嘶鸣,马蹄踹入地心魔物的背部,发出震耳欲聋的魔法巨响。
魔印人冲向剩下的恶魔,但众地心魔物吓得四下逃散。一头火恶魔朝他狂吐唾液,男人摊开手掌,火焰透过他的魔印指尖随即化为一阵轻风徐徐消散。罗杰和黎莎在恐惧颤抖中随他来到营地,走进魔印圈的守护,终于松了一口大气。
“黎明舞者!”魔印人叫道,再度吹了声口哨。巨马不再攻击地上的恶魔,朝他们疾驰而来,跃入魔印圈中。
如同它的主人般,黎明舞者的外形活像来自噩梦中的怪物。这头种马体型巨大,比黎莎这辈子见过的马都要高大。它的毛皮乌黑亮丽,身上披有一套魔印金属护具。头上的护甲顶着两根金属利角,其上刻有魔印,就连黑色马蹄上都刻着魔法符号,并以银漆描绘。这匹巨兽看起来不太像马,比较像恶魔。
黑色皮革马鞍上挂有各式各样的武器,包括一把巨大的紫杉弓和一袋箭矢、几把长刃匕首、流星锤以及各种尺寸的矛。一面闪亮的金属盾牌,外形浑圆,中央微凸,挂在鞍角上随时可以取用。盾牌边缘刻有复杂的魔印。
黎明舞者站在原地,安静地等待魔印人帮他检查伤势,似乎完全不把潜伏在数英尺外的恶魔放在眼里。确定坐骑毫发无伤后,魔印人转向黎莎和罗杰,只见两人紧张兮兮地站在营地中央,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加点柴火,”男人对罗杰道,“我有些肉可以烤,还有条面包。”他轻揉肩膀,朝自己的装备走去。
“你受伤了。”黎莎说,自震惊中恢复过来,赶过去检查他的伤势。他的肩膀上有一道伤口,大腿上还有一道更深的。他的皮肤坚硬,满是伤疤,触感粗糙,但摸起来还不至于很不舒服。与他的身体接触时,她的指尖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如同地毯上的静电。
“不碍事。”魔印人说,“有时候会有幸运的地心魔物在魔印驱走它前抓破我的皮肉。”他试图甩开她,伸手去拿长袍,但她不肯放手。
“恶魔造成的伤势不会‘不碍事’。”黎莎说。“坐下,我帮你包扎伤口。”她命令道,指示他前往一块大石旁坐下。说实话,她对此人的恐惧和地心魔物不相上下,但她将一生奉献在帮助伤患上,而且做擅长的事可以驱走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我的鞍袋里有草药包。”男人说着指向鞍袋。黎莎打开鞍袋,找到草药包,俯身就着火光检视其中的草药。“你应该没有庞姆叶吧?”她问。
男人看她一眼。“没有。”他说,“要那干吗?药包里有很多猪根。”
“没什么。”黎莎嘟哝道,“我敢发誓,你们信使把猪根当作万灵丹。”她拿起草药包、研钵、碾杵以及一袋清水,在男人身边蹲下,将猪根混合其他草药磨成一团草药糊。
“你为什么以为我是信使?”魔印人问。
“有什么人会独自一人出外旅行?”黎莎问。
“我不干信使已经很多年了。”男人说道,毫不退缩地任由她清理伤口,涂抹刺痛的草药糊。罗杰眯起双眼看着她在他粗壮的肌肉上涂抹草药糊。
“你是草药师?”魔印人问,看着她在火堆上烤针,将缝线穿入针眼。
黎莎点头,但目光集中在手边的工作,将一绺发丝拨到耳后,开始缝合他大腿上的伤口,在发现魔印人没有继续提问后,她抬起目光望向对方的双眼。他的眼眸漆黑,眼眶旁的魔印营造出憔悴深邃的感觉。黎莎没有办法直视他的双眼太久,很快就将目光偏开。
“我是黎莎。”她说,“正在做晚餐的是罗杰,他是吟游诗人。”男人朝罗杰点头,就和黎莎一样,罗杰没有办法直视他的目光。
“谢谢你救了我们。”黎莎说。男人只是轻哼一声算作回应。她安静片刻,等待对方自我介绍,但男人并没有这么做。
“你没有名字吗?”黎莎终于问道。
“我好一阵子没用名字了。”男人回答。
“但你有名字。”黎莎逼问。男人只是耸肩。
“那我们该怎么称呼你?”她问。
“我认为你们没有必要称呼我。”男人回应。他注意到她已经缝好,于是离开她身边再度以灰色长袍将自己包得密不透风。“你们没有亏欠我什么,我会出手帮助任何陷入你们那种处境的人。明天我会护送你们前往农墩镇。”
黎莎看了火堆旁的罗杰一眼,然后转回魔印人。“我们刚刚离开农墩镇,”她说,“我们必须赶去伐木洼地,你可以带我们去吗?”灰色兜帽摇了摇头。
“回农墩镇至少会浪费我们一个星期的时间!”黎莎叫道。
魔印人耸肩。“那不是我的问题。”
“我们可以付钱。”黎莎脱口而出。男人看她一眼,她惭愧地偏过头。“当然不是现在。”她改口道。“我们在道上遇上强盗。他们抢走我们的马匹、魔印圈、财物,甚至连食物也不放过。”她越说越小声。“他们夺走了……一切。但是抵达伐木洼地后,我就可以付钱给你。”
“我不需要钱。”魔印人说。
“拜托!”黎莎恳求,“我有急事!”
“抱歉。”魔印人说。
罗杰走到他们旁边,一脸不悦。“没关系,黎莎。”他说,“如果这个冷血的家伙不愿意帮忙,我们还是可以自己想办法。”
“什么办法?”黎莎大声问道,“在你试图用愚蠢的小提琴抵挡恶魔时被杀的办法吗?”
罗杰转过头去,一脸受伤。但黎莎不理他,回头面对男人。
“拜托。”她哀求,在他转头不想理她的时候抓住他的手臂,“三天前有信使路过安吉尔斯,带来伐木洼地传染病肆虐的消息。已有十几个人因此死亡,包括了世上最伟大的草药师。镇上仅存的草药师没有能力照顾所有人,他们需要我的协助。”
“所以你不只是要我放下手边的事,还要陪你前往传染病肆虐的村镇?”魔印人问道,听起来一点意愿都没有。
黎莎开始哭泣,抓着他的长袍跪倒在地。“我父亲病得很重。”她轻声道,“如果我不尽快赶到,他会死的。”
魔印人伸出手臂,动作迟疑,手掌搭在她的肩上。黎莎不确定自己是怎么打动他的,但她感觉得出来对方已经动摇了。
“拜托。”她再度说道。
魔印人凝望她良久。“好吧。”他终于说道。
伐木洼地位于安吉尔斯森林外围边缘,距离安吉尔斯堡骑程约六天。魔印人宣称还要四个晚上才能抵达镇上。如果他们努力赶路缩短时间也要三天。他骑马跟在他们身旁,降低马速配合他们行走的速度。
“我先到前面探路。”他走了一会儿后说道,“大概一个小时左右回来。”
黎莎感到一股恐惧的寒意,看着他脚踢马腹疾行而去。魔印人带给她的恐惧与强盗和地心魔物没什么两样,但至少有他在场时,其他两种威胁都不能伤害她。
她昨晚一夜没睡,嘴唇阵阵抽痛,因为她得咬紧双唇阻止自己尖叫。她在其他人睡着后仔细擦拭身体每个部位,但依然擦不掉心里深处的那种肮脏感。
“我听说过关于此人的传言。”罗杰说,“我自己也曾讲述他的故事。我以为他只是传说人物,但世上不可能有其他人把身体文成那样,并且赤手空拳击毙地心魔物。”
“你叫他魔印人。”黎莎回想道。
罗杰点头。“那是他在传说中的封号,没有人知道他的本名。”他说,“我是一年前在西方村落自公爵吟游诗人口中听说他的故事。我本来以为他只是酒后闲谈的乡野传奇,看来公爵的吟游诗人并非胡诌。”
“他怎么说?”黎莎问。
“他说魔印人徘徊于黑夜中,到处猎杀恶魔。”罗杰说,“他拒绝与人接触,只有在需要补给时才进入村镇,以远古的金币付账。人们不时总听说他在路上拯救路人的事迹。”
“好吧,这点我们可以证实。”黎莎说,“但如果他能杀死恶魔,为什么没有人试图学习他的秘密?”
罗杰耸肩。“根据传说,没有人敢。就连各城的公爵都怕他,特别是在雷克顿事件过后。”
“怎么回事?”黎莎问。
“相传雷克顿的船务官员派遣间谍窃取他的战斗魔印,”罗杰说,“十几个人,个个全副武装。没有当场身亡的全被打到终身残废。”
“造物主呀!”黎莎倒抽一口凉气,捂住自己的嘴,“我们究竟是和什么样的怪物同行?”
“有人说他拥有恶魔的血统,”罗杰同意道,“地心魔物在道上强暴人类女子生下来的杂种。”
他突然心里一惊,在发现自己说了什么后脸色涨红,但这种不经大脑的言语意外造成反效果,反而消弭了她内心的恐惧。“这太荒谬了。”她摇头说道。
“有人说他绝不是恶魔,”罗杰继续说道,“而是解放者本人,为了结束大瘟疫而降临人间。牧师会向他祈祷,求他赐福。”
“我认为他是混血恶魔的可能性比较大。”黎莎说,虽然语气不太肯定。
他们在尴尬的沉默中继续前进。一天前,黎莎说什么也没有办法让罗杰安静片刻,吟游诗人不断试图以故事和音乐来取悦她,但现在他垂头丧气,沉默不语。黎莎知道他心灵受创,很想要安慰他,但她自己比他更需要安慰。她没有办法安慰别人。
不久,魔印人骑马回来。“你们两个走太慢了。”他说着翻身下马,“如果不想在野外连待四个晚上,今天必须赶三十里路。你们两个骑马,我跑步追赶。”
“你不应该跑步。”黎莎说,“大腿伤口的缝线会裂开。”
“伤口已经痊愈了。”魔印人说,“我只需要休息一晚。”
“胡说八道。”黎莎说,“那伤口足足有一英寸深。”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她走到他身旁,蹲下身去撩起宽松的长袍,露出文满刺青的粗壮大腿。但在移除绷带,检视伤口后,她惊讶地瞪大双眼。伤口上已长出粉红色新肉,缝线突出在看起来十分健康的皮肤上。
“不可能。”她说。
“只是擦伤。”魔印人说着取出利刃,将缝线逐一挑出。黎莎开口欲言,但魔印人已起身走回黎明舞者身旁,拿起缰绳,牵到她面前。
“谢谢。”她愣愣地说,接过缰绳。那一刻她开始质疑自己一辈子所学的医疗知识。这个男人是谁?他是什么东西?
黎明舞者慢跑前进,魔印人毫不费力地跟在旁边,以一双魔印腿轻松地奔跑无数里路。他们休息是因为罗杰和黎莎需要休息,与他无关。黎莎仔细观察他,寻找疲惫的迹象,但什么也看不出来。当他们终于扎营时,他依然脸不红气不喘地喂马,而她和罗杰则是一边呻吟,一边搓揉酸痛的手脚。
营地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天已经黑了,魔印人肆意地在营地附近走动,捡拾木柴,卸下黎明舞者的护具,梳理种马的马毛,从马匹所在的魔印圈走到他们的魔印圈内,全然不顾四周的木恶魔。一头恶魔自树丛中疾扑而来,但魔印人毫不理会,任由恶魔撞上距离他身后不及一英寸的魔印力场。
黎莎准备晚餐,罗杰则弓着双腿,一拐拐地沿着魔印圈内行走,试图舒缓一整天骑马下来造成的僵硬。
“我觉得我的睾丸都快被马震碎了。”他呻吟道。
“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看看。”黎莎说。魔印人轻哼一声。
罗杰沮丧地看着她。“我没事。”他说,接着继续绕圈。片刻后他突然止步,看着道路的另一头。
他们全抬头,在火恶魔尚未进入视线范围前已看见对方眼睛和嘴中绽放出来的诡异橘光。对方尖声吼叫,四肢着地奔跑。
“火恶魔为什么不会把森林全烧光?”罗杰看着恶魔身后拖曳的火光问道。
“你很快就会知道答案。”魔印人说。罗杰认为这种微带消遣的语调比他一贯的冷淡更令人不安。
话刚说完,他们就听见远方传来一群木恶魔的叫声,只见三头高大壮硕的木恶魔在火恶魔身后追赶而来,其中一头的嘴里还咬着另一头火恶魔瘫软的尸体,黑色脓汁不断滴落。
火恶魔忙着逃命,没注意到其他聚集在路旁树丛中的木恶魔,直到其中一头突然扑出,将这头可怜的怪物压倒,顺势一爪开膛破肚。火恶魔尖声惨叫,黎莎忍不住捂住耳朵。
“木恶魔痛恨火恶魔。”魔印人在一切结束后说道,眼中洋溢着杀戮的快感。
“为什么?”罗杰问。
“因为木恶魔无法抵抗恶魔之火。”黎莎说。魔印人一脸惊讶地抬头看她,接着点了点头。
“那火恶魔为什么不放火烧了它们?”罗杰问。
魔印人大笑。“有时候他们会这么做。”他说,“不管烧不烧得起来,世上没有一头火恶魔打得过木恶魔。木恶魔的力量仅次于石恶魔,而且在树林中近乎于隐形。”
“造物主的精心安排。”黎莎说,“相互牵制,保持平衡。”
“鬼扯。”魔印人说,“如果火恶魔烧光一切,世上就没有东西可供它们猎食。是自然界自行找出方法解决这个问题。”
“你不相信造物主?”罗杰问。
“刚才的问题已经够多了。”魔印人回答,表情明白地显示他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有些人认为你是解放者。”罗杰大胆说道。
魔印人嗤之以鼻。“不会有什么解放者降世拯救我们,吟游诗人。”他说,“想要除掉世界上的恶魔,你必须亲自动手。”
仿佛呼应这句话般,一头风恶魔撞上黎明舞者的魔印网,四周突然大放光彩。巨马狂踢脚下的沙土,似乎渴望跳出魔印圈大打一场,但它待在原地,耐心等待主人的命令。
“为什么你的马不会害怕?”黎莎问,“就连信使也会在夜间捆绑马匹,以防它们受惊乱跑,但你的马似乎渴望战斗。”
“黎明舞者自小开始接受我的训练。”魔印人说,“它出生后就处于我的魔印守护中,从来不曾惧怕任何地心魔物。它的父母都是我见过最高大勇猛的猛兽。”
“但我们骑它时却又十分温驯。”黎莎说。
“我教它控制凶悍的脾气,”魔印人说,冰冷的语气难掩骄傲,“你对它好,它就会对你好,但如果它面临威胁,或是我面临威胁,它会毫不迟疑地攻击。它曾将一头差点吃掉我的野猪踩得脑浆流了一地。”
解决掉火恶魔后,木恶魔将营地团团围起来,缓缓逼近。魔印人取出紫杉弓,拿起箭头沉重的箭袋,不理会不断遭到魔印弹回的恶魔。吃完晚餐后,他挑出一支干净的箭矢,自魔印工具组中取出一把刻蚀工具,缓缓在箭身上刻画魔印。
“如果我们没有和你在一起……”黎莎问。
“我就会跳出去。”魔印人回答,没有抬头看她,“狩猎。”
黎莎点头,沉默片刻凝望着他。罗杰扭动身体,对于她深受魔印人吸引感到不满。
“你有去过我的家乡吗?”她轻声问道。
魔印人好奇地看着她,但没有回应。
“如果你自南方来,一定路过伐木洼地。”黎莎说。
魔印人摇头。“我尽量避开小村庄。”他说,“村民看到我会立刻拔腿就跑,不久再带一群手持干草叉的愤怒村民回来追我。”
黎莎想反驳,但她很清楚伐木洼地居民的反应多半和他描述的一样。“他们只是害怕。”她心虚地说。
“我知道。”魔印人说,“所以我不去招惹他们。除了小村落和大城市,世上还有很多地方可去,如果想要保有其一就得放弃另一方……”他耸肩。“让人们躲在自己家里,像孩童般关在笼中。懦夫并不值得同情。”
“那你为什么自恶魔手中解救我们?”罗杰问。
魔印人耸肩。“因为你们是人,它们是恶魔。”他说,“也因为你们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努力求生。”
“我们还能怎么做?”罗杰问。
“你绝对无法想象有多少人会放弃求生,躺在地上等死。”魔印人说。
离开安吉尔斯的第四天,它们赶了不少路。魔印人和他的马似乎不知疲惫为何物,黎明舞者轻松跟随主任的步伐前进。
当晚扎营后,黎莎利用魔印人剩下的食物煮了锅稀汤,但大家都没吃饱。“食物的问题如何解决?”她在罗杰喝下最后一口汤时问道。
魔印人耸肩。“我只准备一人份的食物。”他说着靠向后方,仔细在指甲上绘制魔印。
“要在没东西吃的情况下赶两天路可不容易。”罗杰叹息道。
“想要缩短时程也行,”魔印人说着,开始吹干指甲上的魔印漆,“我们可以连夜赶路。黎明舞者跑得比大多数地心魔物都快,剩下的交给我处理就行了。”
“太危险了。”黎莎说,“我们如果死了,就帮不了伐木洼地的村民。我们必须空着肚子上路。”
“我不打算在晚上离开魔印圈。”罗杰同意道,遗憾地搓揉肚子。
魔印人指着逼近营地的一头地心魔物。“我们可以吃它们。”
“你不是认真的吧!”罗杰一脸厌恶地道。
“只是想到就令人作呕。”黎莎附和。
“没那么难吃,真的。”男人说。
“你真的吃过恶魔?”罗杰问。
“为了生存,不得已而为之。”男人回应道。
“好吧,总之我绝不会吃恶魔。”黎莎说。
“我也不会。”罗杰附和。
“那好吧。”魔印人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拿起长弓、一筒箭矢以及长矛。他脱掉长袍,露出魔印身躯,然后朝魔印边缘走去。“我去打猎。”
“你没必要……”黎莎叫道,但男人毫不理会。片刻后,他消失在黑暗中。
一个小时后,他揪着两只胖兔子的耳朵回来。他将兔子交给黎莎,然后回到原来的位子,拿出一支较小的魔印画笔。
“你懂音乐?”他问罗杰。他才刚拉好琴弦,正在调整张力。
罗杰吓了一跳。“是……是的。”他挤出几个零散的字。
“可以弹奏一曲吗?”魔印人问,“我都不记得上一次听音乐是什么时候了。”
“我很乐意。”罗杰哀伤说道,“但强盗把我的琴弓踢碎了。”
男人点了点头,沉思片刻。接着他突然起身,拿出一把大匕首。罗杰畏惧退缩,只见魔印人再度步出魔印圈。一头木恶魔对他嘶吼,魔印人对它吼回去,恶魔便逃之夭夭。
不久,他带着一根树枝回来,以那把骇人的匕首削开树皮。“多长?”他问。
“十……十八英寸。”罗杰颤抖道。
魔印人点点头,将树枝切成大概的长度,然后朝黎明舞者走去。巨马默默站在原地,任由他自马尾割下一段尾毛。他在树枝两端刻下缺口,先将一端绑紧。他蹲在罗杰身边,微微弯曲树枝。“张力对了就告诉我。”他说,罗杰随即伸出残缺的手指搭上马毛。当罗杰觉得没问题后,魔印人绑紧另一端,将琴弓交给他。
罗杰眉开眼笑地看着礼物,先在上面漆一层树脂,然后取出小提琴。他将乐器放在下巴下,以新琴弓轻拉几下。音色并不完美,但他越来越有自信。他停下来调一调音,然后正式开始演奏。
他那灵活的手指在夜色中奏出如梦似幻的音乐,黎莎的思绪逐渐飘往伐木洼地,暗自担心家乡目前的情况。薇卡的信是一个礼拜前寄到的,当她抵达镇上时会是什么情形?或许流感已过去,没有夺走更多人的性命,而这趟艰巨的旅途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又或许镇民比之前更需要她。
她注意到,音乐同时也对魔印人造成了影响,因为他放下了手边的工作转而凝望黑夜。阴影遮蔽他的五官,隐去其上的刺青,透过他悲伤的神情,她看出他曾有一张英俊的面孔。到底是什么样的苦难把他逼到这个地步,作践自己的身体,拒绝和人接触,整天与地心魔物战斗?虽然他身上没有任何创伤,但她发现自己迫切地想要治疗他。
男人突然摇头,仿佛想要甩开脑中的回忆,吓得黎莎自幻想中回神。他指向黑暗中。“看。”他低声道,“它们在跳舞。”
黎莎满脸惊愕地望去,的确,地心魔物已不再测试魔印,甚至不再嘶吼与尖叫。它们围在营地外,随着音乐的节奏扭动身体。火恶魔跳跃旋转,四肢拖曳出旋转不止的火焰残影,风恶魔在天上盘旋俯冲。木恶魔离开森林的掩护,没有理会火恶魔,完全沉浸在音乐的旋律中。
魔印人看向罗杰。“你是怎么做到的?”他赞叹地问道。
罗杰微笑道。“地心魔物的耳朵对音乐十分敏感。”接着站起身来,走到魔印边缘。恶魔聚集在该处专注地看着他。他开始沿着魔印圈内缘走动,恶魔如痴如醉地随着他移动。他停下脚步,一边演奏一边摇晃身体,地心魔物如痴如醉地模仿他的动作。
“我以前都不相信你。”黎莎轻声道歉,“你真的可以迷惑他们。”
“不止如此。”罗杰吹嘘。琴弓一个转折,发出一串尖锐的音阶,旋律走调:原本悦耳的音乐变得难听又不协调。突然间,地心魔物再度开始尖叫,以利爪捂住耳朵,跌跌撞撞地退得更远了。音乐持续攻击,它们越退越远,消失在营火外的阴影。
“它们没有走远。”罗杰说,“我一停止演奏,它们就会回来。”
“你还能做什么?”魔印人问道。
罗杰微笑,为两名观众演出和为一大群观众演出同样能满足他。曲调再度转为轻柔,狂乱的旋律行云流水般地变回如梦似幻的音乐。地心魔物再度围了过来,手舞足蹈地跟着旋转。
“看好了。”罗杰提示,接着再度变换曲调,声音尖锐刺耳,就连黎莎和魔印人都忍不住咬紧牙关向旁退开。
地心魔物的反应更激烈,它们愤怒无比,高声尖叫,发狂似的冲撞魔印力场。一次又一次,魔光闪动,震退恶魔,但恶魔不肯罢休,继续撞击魔印网,疯狂地攻击罗杰所在之处,试图要他永远无法拉出任何音乐。
两个石恶魔加入自杀式冲锋,推开其他恶魔,猛力捶打魔印力场,还有更多恶魔不断涌来。魔印人自罗杰身后默默起身,伸手拨开他的琴弓。
弦音犹然绕耳,一根重头箭矢如同闪电般插入最接近的石恶魔胸口,周遭随即大放光彩。魔印人朝恶魔一下又一下地射箭,动作快得难以看清。魔印箭矢驱散地心魔物,几头中箭后再度爬起的恶魔很快地被同伴撕成碎片。
罗杰和黎莎惊恐地看着这场屠杀。吟游诗人眼睁睁地看着魔印人攻击恶魔,琴弓不知不觉地滑落琴弦,垂在他残缺的掌中。
恶魔吼叫不歇,但叫声中充满痛苦与恐惧,攻击魔印的欲望随着音乐一同消失。但魔印人并不罢手,持续射箭,直到所有箭矢都射光。他抄起长矛,猛力掷出,笔直插入一头木恶魔的背。
现场一片混乱,仅存的地心魔物绝望地试图逃生。魔印人脱下长袍打算跳出魔印圈,徒手杀光恶魔。
“不,拜托!”黎莎大叫,扑到他的身上,“它们已经在逃跑了。”
“你要饶了它们?”魔印人吼着,转头瞪着她,五官因愤怒而扭曲。她吓得向后退开,但仍直视他的双眼。
“求求你,”她哀求道,“不要出去。”
黎莎担心惹怒他,但他只是凝视着她大口喘息。在一阵近乎永恒的沉默后,他终于冷静下来,捡起长袍,再度遮蔽身上的魔印。
“有必要那样做吗?”她打破沉默问道。
“魔印圈不能同时承受那么多的地心魔物攻击。”魔印人说,恢复之前冷淡的语调,“我不确定它撑不撑得住。”
“你可以叫我别拉了。”罗杰说。
“没错。”魔印人同意道,“我可以。”
“那为什么不那么做?”黎莎问。
魔印人没有回答。他走出魔印圈,开始拔出恶魔尸体上的箭矢。
当晚黎莎睡着后,魔印人走到罗杰身边。吟游诗人凝视着满地的恶魔尸体,在男人来到身边时吓得跳了起来。
“你有能力支配地心魔物。”他说。
罗杰耸肩。“你也有。”他说,“比我强大许多。”
“你能教我吗?”魔印人问。
罗杰转头,面对男人谨慎的目光。“为什么?”他问,“你可以直接杀死恶魔,我的能力怎能和你比?”
“我以为我了解敌人。”魔印人说,“你却让我看见它们的另一面。”
“你的意思是它们会欣赏音乐,或许并非都那么坏?”罗杰问。
魔印人摇头。“它们不是艺术爱好者,吟游诗人。”他说,“一旦你停止演奏,它们会毫不迟疑地将你杀死。”
罗杰点头,承认这种说法。“那为什么要学?”他问,“学习演奏小提琴去迷惑那些你可以轻易杀死的恶魔是件很费时的工程。”
魔印人脸色一沉。“你到底愿不愿意教我?”他问。
“愿意……”罗杰盘算片刻,说道,“但我要有所回报。”
“我有很多钱。”魔印人保证道。
罗杰轻蔑摇手。“赚钱对我而言不是问题。”他说,“我要更有价值的东西。”
魔印人沉默不语。
“我要和你一同旅行。”罗杰说。
魔印人摇头。“绝不可能。”他说。
“小提琴不是一夜之间就可以学会的。”罗杰争辩道,“只是入门的基础就要花上好几个星期,而想要迷惑地心魔物,光是会点皮毛绝对不够。”
“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魔印人问。
“我可以获得很多足以让公爵的露天剧场场场爆满的真实故事。”罗杰说。
“她怎么办?”魔印人问,转身指向黎莎。罗杰看向草药师,只见她的胸口于睡梦中缓缓起伏,而魔印人看出隐藏在这目光后的意义。
“她请我护送他回家,如此而已。”罗杰终于说道。
“如果她请你留下来呢?”
“她不会的。”罗杰低声说道。
“我的道路和马可·流浪者的故事大不相同,小鬼。”魔印人说,“我可不想被会在夜晚藏首缩尾的人拖累。”
“我修好小提琴了。”罗杰鼓起勇气说道,“我不怕。”
“光靠勇气是不够的。”魔印人说,“在野外,不是杀戮就是被杀,我指的不只是恶魔。”
罗杰挺直背脊,吞了一口口水。“所有试图保护我的人最后都难逃一死,”他说,“该是我学习保护自己的时候了。”
魔印人向后一倾,打量年轻的吟游诗人。
“跟我来。”他终于起身说道。
“到魔印圈外?”罗杰问。
“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你对我就没有用处。”魔印人说,眼看罗杰神色迟疑地左顾右盼,他补充道,“方圆数里内的地心魔物都听说过我对它们同伴做的事,今晚我们应该不会遇上任何恶魔。”
“黎莎怎么办?”罗杰问道,缓缓起身。
“必要时,黎明舞者会保护她。”男人说,“来吧。”他走出魔印圈,消失在夜色中。
罗杰暗骂一声,抓起小提琴紧随他快步离去。
罗杰抱紧琴盒,穿越树林。他本来想要直接把琴拿在手上,但魔印人挥手要他放回盒中。
“你会吸引不必要的注意。”他低声道。
“我以为你说今晚应该不会遇上地心魔物。”罗杰低声回应,但魔印人不理他,继续行走于黑暗中,简直就和白昼赶路没什么两样。
“我们要去哪里?”罗杰仿佛已经问了不下百次。
他们爬上一块小高地,魔印人趴在地面,指着下方。
“看那边。”他对罗杰道。高地下罗杰看见三个异常熟悉的男子身影和一匹马睡在看起来更熟悉的携带式魔印圈内。
“那些强盗。”罗杰低声说道。一阵强烈的仇恨涌上心头——恐惧、愤怒以及无助——他的脑海中再度浮现对方强加在他以及黎莎身上的暴行。沉默巨汉在睡梦中翻身,罗杰大惊失色。
“遇上你们后,我就一直在追踪他们。”魔印人说,“今晚狩猎时,我发现了他们的营火。”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罗杰问。
“我想你或许想要取回你的魔印圈。”魔印人说。
罗杰回望他。“如果我们趁他们熟睡时偷走魔印圈,地心魔物会在他们弄清楚状况前杀死他们。”
“附近没几头恶魔。”魔印人说,“他们活命的机会比你大。”
“即便如此,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想冒这个险?”罗杰问。
“我察言观色。”男人说,“用心聆听。我知道他们对你……还有黎莎做了什么。”
罗杰沉默一段时间。“对方有三个人。”他终于说道。
“这里是野外。”魔印人说,“如果你想过安全的日子,回城里去。”他一字字缓缓吐出,仿佛那是什么咒语。
但罗杰知道城里也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他眼前不觉间再度浮现杰卡伯躺在地上的景象,并且听见杰辛的笑声。他本来可以在遭受攻击后尝试讨回公道,但结果他选择逃亡,任由其他人代他死去。他凝望营火,探手摸向自己的护身符。
“我的想法错了吗?”魔印人问,“我们应该回营地吗?”
罗杰吞咽了一下喉咙。“等我取回属于我的东西。”他缓缓决定道。
第二十八章 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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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莎在一声轻柔的马嘶声中醒来。她张开双眼,看见罗杰正帮自己在安吉尔斯购买的褐马刷毛,一时间,她以为过去两天的遭遇都只是一场梦。
但接着黎明舞者进入她的眼帘,巨大种马耸立在母马身前,吓得她连忙后退。
“罗杰,”她轻声问道,“我的马是从哪儿找回来的?”
罗杰开口欲言,但魔印人刚好带着两只小兔子及一袋野果子回到营地。“我昨晚发现你朋友的营火,”他解释道,“我想大家都骑马的话,赶起路来比较快。”
黎莎沉默一段时间,思考这话中隐含的意义。十几种不同的情绪涌上心来,大多令她感到羞耻与肮脏。罗杰和魔印人给她时间冷静,她对此心怀感激。“你杀了他们?”她终于问道。她心中有一部分期望听见他说“是”,尽管这种想法有违她所有的信念——布鲁娜曾教导她的一切。
魔印人直视她的眼。“没有。”黎莎松了一大口气,“我引开他们,牵走马匹,如此而已。”黎莎点头。“我们日后再请路过伐木洼地的信使将他们的事转告公爵执法官。”
她的草药毯被捆成一团绑在马鞍上。她将它摊开来检视,在看到大多数药瓶和药袋都还在后松了一大口气。他们抽光了她的潭普草,但这种草并不难找。
用过早餐后,罗杰骑母马,黎莎坐在魔印人身后共骑黎明舞者。他们加速赶路,因为乌云越来越浓,眼看暴雨将至。
黎莎觉得自己应该害怕。强盗都还活着,而且位于他们前方。她还记得黑胡子男人横眉竖目的模样,以及他同伴沙哑的笑声。最可怕的是,她记得沉默巨汉沉重的身躯,以及愚蠢暴力的兽行。
她应该要感到害怕,但她不怕;魔印人给她的安全感多过布鲁娜。他不会疲累,不会恐惧。她毫不怀疑只要身处他的守护下,自己绝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守护。这种感觉很奇怪,需要被守护,仿佛是来自上辈子的概念。她守护自己太久,已经忘记需要他人守护是什么感觉。她的技能和机智足以帮助她在文明世界渡过任何难关,但那些东西在野外根本毫无用处。
魔印人移动坐姿,她这才发现自己抱他的腰抱得太紧,身体紧贴着他的背,头靠在他厚实的肩膀上。她立刻尴尬地起身,差点错过掉在路边树丛间的一只鲜血淋淋的断掌。
当她发现时,她放声尖叫。
魔印人停下巨马,黎莎跳下马背,冲向断掌。她推开旁边的杂草,倒抽一口凉气,只见那只手掌后没有任何东西;它是被一口咬断的。
“黎莎,怎么回事?”罗杰在和魔印人一同赶来时叫道。
“他们是在这附近扎营吗?”黎莎举起断掌问道。魔印人点头。“带我去。”黎莎命令。
“黎莎,这样做有……”罗杰开口。但黎莎不理会他,目光停留在魔印人身上。
“带——我——去——”她说。魔印人点头。钉下一根木桩,将母马的马缰绑在桩上。
“守护它。”他对黎明舞者说道,巨马嘶鸣回应。
他们不久就找到营地,鲜血淋漓,尸块满地。黎莎撩起围裙,捂住口鼻借以抵挡难掩的气息。罗杰干呕几声,跑出空地。
但鲜血对黎莎而言如同家常便饭。“只有两个人。”她一边检视残骸一边说道,心中五味杂陈,难以分辨情绪。
魔印人点头。“安静的那个不在这里。”他补充道,“那个巨汉。”
“没错。”黎莎说,“魔印圈也不在。”
“魔印圈也不在。”不久后,魔印人同意道。
乌云在他们回去找马的途中越聚越厚。“十里外有座信使山洞。”魔印人说,“如果加紧赶路,跳过午餐,我们应该在下雨前赶到。我们得找地方躲过这场暴雨。”
“赤手空拳屠杀地心魔物的男人竟然会怕一点小雨?”黎莎问。
“只要云层够厚,地心魔物有可能提早现身。”魔印人说。
“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害怕地心魔物了?”黎莎继续问道。
“在雨中对抗恶魔既愚蠢又危险。”魔印人说,“雨会把泥土变成泥巴,泥巴会遮蔽魔印,同时导致魔印圈根基不稳。”
他们刚抵达洞窟,倾盆大雨将道路化作一片泥浆,天色迅速转暗,只能偶尔看见闪电的光芒。狂风怒吼,不时夹杂几道震耳的雷鸣。
洞口大部分的地方已布上魔印,有些魔印符号深深刻画在岩石上,魔印迅速以洞内存放的魔印石补好魔印圈的缺口。
正如魔印人所料,几头恶魔在夜色的假象中提早现身。他冷眼看着它们自树林最阴暗的角落爬出,享受着提早离开地心魔域的快意。它们在雨中嬉戏,一闪而没的闪电照亮它们畸形的轮廓。
它们试图闯入洞窟,但魔印力场牢不可破。跑得太近的恶魔尝到苦头,因为有个一脸不悦的魔印人出矛招呼。
“你干吗这么生气?”黎莎边问,边自袋子中取出碗瓢。罗杰则在一旁忙着生火。
“它们晚上出没已经够糟的了。”魔印人啐道,“它们没有资格在白天现身。”
黎莎摇头劝道。“偶尔接受些现实,会让你过得开心一点。”
“我不想开心。”他回答道。
“所有人都喜欢开开心心地过日子。”黎莎嘲讽道,“锅子哪里去了?”
“在我的袋子里。”罗杰大叫一声。甚至翻身而起,但还是太迟了。黎莎满脸惊讶地拿出他的携带式魔印圈。
“但……”她结结巴巴地道,“魔印圈被他们抢走了!”他转向罗杰,发现他的目光飘向魔印人。她转向他,但在阴暗的兜帽底下什么也看不出来。
“有人打算解释吗?”她大声喊道。
“我们……把它拿回来了。”罗杰胆怯地说。
“我知道你们拿回来了!”黎莎大叫,一把将交缠绳索和木牌甩向洞窟的地面,“怎么拿回来的?”
“我牵马时一并拿回来的。”魔印人突然说道,“我不希望你为此良心不安,所以没有告诉你。”
“你用偷的?”
“是他们先抢走你的东西。”魔印人更正道,“我只是帮你拿回来。”
黎莎凝视他一段时间。“你是在晚上拿走的。”她轻声说道。
魔印人沉默以对。
“当时他们正在使用它吗?”黎莎咬牙问道。
“野外道路没有这些人就已经够危险了。”魔印人感叹道。
“你谋杀了他们!”黎莎说,惊讶地发现自己眼中充满泪水。不管遇上多坏的人,她的父亲说过,每天晚上你还是能在窗外看见更糟糕的东西。再坏的人都不该丧身在地心魔物口中,就连这些人也一样。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魔印人说道。
“没有差别!”
男人耸肩。“他们也对你们做过同样的事。”
“这样就可以问心无愧吗?”黎莎吼道,“看看你!你根本不在乎!至少两人因此丧生,而你晚上还能安心入眠!你是怪物!”她冲到他的身前,试图出拳打他,但他抓住她的手腕,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挣扎。
“你为什么在乎这种事?”他问。
“我是草药师!”她尖叫,“我曾经宣誓!我宣誓要治疗一切,而你……”她冷冷地看着他。“你的所作所为只有不停地杀戮。”
不久后,她精疲力竭,向后退开。“你藐视我代表的一切。”她说着坐倒,凝视洞窟地面好几分钟。接着她抬头看向罗杰。
“你说的是‘我们’?”她谴责道。
“什么?”吟游诗人问,试图蒙混过关。
“刚才,”她把话讲清楚,“你说‘我们把它拿回来’,而且魔印圈放在你的袋子里。你和他一起去的?”
“我……”罗杰支支吾吾,不顾右盼。
“不准说谎,罗杰!”黎莎怒道。
罗杰低头看向地面,片刻后,他点点头。
“他刚刚说的是真话。”罗杰承认,“他只有牵马,我趁强盗去追他时拿走你的魔印圈和你的药袋。”
“为什么?”黎莎问,声音微微颤抖。语调中的失望令年轻的吟游诗人心如刀割。
“你知道为什么。”罗杰低声回应。
“为什么?”黎莎再度问道,“为了我?为了我的贞洁?告诉我,罗杰。告诉我你是以我之名动手杀人!”
“他们必须付出代价,”罗杰坚决回道,“他们必须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他们罪不可赦。”
黎莎哈哈大笑,声音中毫无笑意。“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她大叫,“你以为我坚守童贞二十七年只是为了失身于一群强盗吗?”
洞穴中一片死寂,最后一道雷声打破沉默。
“坚守童……”罗杰复诵。
“没错,你这恶魔养的!”黎莎大叫,脸上淌满愤怒的泪水,“我是处女!难道因为这样你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他们送入恶魔口中吗?”
“送入?”魔印人反复念叨。
黎莎猛然转身。“当然是送入!”她大叫,“我敢肯定你的恶魔朋友会爱死你赠送的丰盛晚餐,他们最爱做的事就是屠杀人类。我们数量不多,我们是稀有的享受!”
魔印人瞪大双眼,瞳孔反射着火光。这是黎莎在他脸上看过的最有人性的表情,而这个景象令她短暂忘却满腔的愤怒。他看起来恐惧万分,自他们身边退开,一路退到洞口。
就在这时,一头地心魔物扑向魔印网,洞内笼罩在一道闪亮的银光中。魔印人转身朝恶魔吼叫,黎莎从来不曾听过这种声音,但她认得这个声音代表的意义,是那晚她被压在路旁时内心真实的感受。
魔印人拔起长矛,一把掷入雨中,长矛击中恶魔发出魔法爆破声,将对方炸入泥潭。
“去死!”魔印狂吼,撕下长袍冲入暴雨中,“我发誓绝不自愿交给你们任何东西!什么都不行!”他自后方扑到一头木恶魔的背上,紧紧抱住对方。他胸口的大魔印光芒大作,即使雨势猛烈,地心魔物仍随即起火燃烧。他在恶魔剧烈挣扎时一脚踢开它。
“过来!”魔印人朝其他恶魔吼道。双脚陷入泥泞中。地心魔物应声而上,连抓带咬,但他就像恶魔,众恶魔则像秋天的落叶在狂风中四处飞散。
洞穴深处,黎明舞者嘶声鸣叫,试图挣脱脚下的绳子,想要出去与主人并肩作战。罗杰走过去安抚巨马,一脸困惑地看向黎莎。
“他没办法对付所有的恶魔。”黎莎说,“在泥泞中不行。”此时,男人身上已有多处魔印遭泥巴遮蔽。
“他想死。”她说。
“我们该怎么办?”罗杰问。
“你的小提琴!”黎莎叫道,“赶跑它们。”
罗杰摇头。“风声和雷声会盖过我的琴声。”
“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自杀。”黎莎对他吼道。
“你说得对。”罗杰同意。他冲向魔印的武器,取出轻矛及魔印人盾牌。在明白他打算做什么后,黎莎连忙上前阻止,但他赶在她之前步出洞窟,奔往魔印人身旁。
一头火恶魔朝罗杰吐出火唾液,但火焰被雨势阻挡,转眼坠落。地心魔物疾扑上来,他举起魔印盾牌,震退恶魔。他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前方,没有注意到身后另一头火恶魔。地心魔物一跃而起,但魔印人凭空抓起这头三英尺长的恶魔,掌心滋滋作响,顺手将它抛入远方。
“回洞里去!”魔印人命令道。
“你不回去我就不回去!”罗杰回吼。他的红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在狂风暴雨中就连眼睛都睁不开,但他毫不畏惧地面对魔印人,一点也不打算退让。
两头木恶魔冲向他们,魔印人就地一扑,顺势扫倒罗杰的双脚。利爪没够着扑倒在地面的吟游诗人,魔印人的拳头随即逼退它们。然而其他地心魔物又聚集过来,受到战斗的闪光和声音吸引,数量多得完全无法与之对抗。
魔印人看到躺在泥泞中的罗杰,狂态顿时收敛。他伸出一只手,吟游诗人立刻握住。两人一起冲回洞中。
“你们到底在想什么?”黎莎在包扎完最后一条绷带时大声问道,“两头牛!”
罗杰和魔印人坐在火堆旁,披着毛毯,沉默地听着她的责骂。一段时间过后,她骂累了,于是热了一锅草药蔬菜肉汤,一言不发地端给他们两人。
“谢谢。”罗杰说道,这是他回到洞里后说的第一句话。
“我还在生你的气。”黎莎看都不看他一眼,说道,“你竟敢欺骗我。”
“我没有。”罗杰辩驳。
“你有事瞒着我不说。”黎莎说,“那和骗我有什么区别呢?”
罗杰看着她一段时间。“你为什么离开伐木洼地?”
“什么?”黎莎说,“不要转移话题。”
“既然这些人对你而言意义重大,让你愿意不顾一切,无所畏惧地赶回去帮忙,”罗杰继续问道,“当初为什么要离开?”
“为了学习……”黎莎开口。
罗杰摇头。“逃避问题是我的专长,黎莎,”他说,“我看得出来理由不止如此。”
“我认为这和你无关。”黎莎吼道。
“你觉得我现在为什么要待在荒野中,外头有地心魔物环视的洞穴里等待暴雨过去?”罗杰问。
黎莎看着他一段时间,接着叹了一口气,抗拒的意志软化。“我想你很快就会听说这些传言。”黎莎说,“伐木洼地的镇民从来不会保守秘密。”
她把一切都告诉他们。她本来并不打算这么做,把湿冷的洞窟化身为牧师的告解室;而她开始后再也停不下来;她的母亲、加尔德、各式传言、布鲁娜的庇佑,以及放逐者般的生活。当她提及布鲁娜的液态恶魔火时;魔印人凑上前来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嘴巴,坐回原位,决定不要打断她。
“就这样了。”黎莎说,“我本来希望留在安吉尔斯,但看来造物主另有安排。”
“你应该拥有更好的生活。”魔印人说。
黎莎点头,看向他。“你为什么要跑出去?”她转身问道,扬起下巴指向洞口。
魔印人垂头丧气,凝视自己的膝盖。“我违背了承诺。”他说。
“就这样?”
他抬头看她,这是她第一次没有看见他脸上那些刺青,只看见他的双眼,而那双眼睛深深打动她的心。“我发誓永远不会自愿交给他们任何东西。”他说,“就算是为了拯救我自己的性命也不行,但结果我把所有的人性统统给了它们。”
“你没有给它们任何东西。”罗杰说,“魔印圈是我拿的。”黎莎双手紧握汤碗,但没有出声。
魔印人摇头。“因为我你才拿得到。”他说,“我了解你的感受,把他们交给你,等同于把他们交给地心魔物。”
“他们从此不能袭击旅人。”罗杰说,“少了他们,世界会更美好。”
魔印人点头。“但这不是把他们送给恶魔的借口。”他说,“我可以与他们正面冲突,轻易夺回魔印圈,甚至在光天化日下杀死他们。”
“所以今晚你是因为罪恶感而跑出去?”黎莎说,“那以前呢?为什么要和地心魔物开战?”
“你不会还没有注意到,”魔印人回应,“地心魔物和我们已经开战好几个世纪了。主动出击有什么不对?”
“你把自己当作解放者?”黎莎问。
魔印人皱眉。“等待解放者降世已经让人类软弱了三百年。”他说,“解放者只是传说,他不会降临世间。该是人们认清这点、开始为自己挺身而出的时候了。”
“传说有力量。”罗杰说,“不要急着否定它们。”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有信仰的战士了?”黎莎问。
“我相信希望。”罗杰说,“我这辈子都是吟游诗人,如果我在这二十三年的岁月里有学会任何事,那就是人们大声要求我讲的故事,在他们心头萦绕不去的故事往往是能够提供希望的故事。”
“什么?”
“你对我说你二十岁。”
“我是这么说的吗?”
“你根本还不到二十岁,对不对?”她问。
“我有!”罗杰坚持。
“我不愚蠢,罗杰。”黎莎说,“我认识你不过三个月,你已经长高两公分了。二十岁的人不可能长那么快。你到底几岁?十六?”
“十七。”罗杰叫道。他抛下汤碗,剩下的肉统统洒了出来。“这下你高兴了吗?你和吉赛儿说你的年纪足以当我的妈一点也没错。”
黎莎凝视着他。她张嘴想要回嘴,但最后还是闭了起来。“我很抱歉。”结果她说道。
“你呢,魔印人?”罗杰转身问道,“你会在我不该和你同行的理由清单加上‘太年轻’这项吗?”
“我是在十七岁那年成为信使的。”男人问道,“而在更小的时候就已经跟着其他人四处旅行了。”
“那魔印人又多大了?”罗杰问。
“魔印人是在四年前出生于克拉西亚沙漠。”他回答道。
“身处魔印后方的男人呢?”黎莎问,“他死的时候几岁?”
“他活了多久无关紧要。”魔印人说,“他是个愚蠢、天真的小鬼,怀抱着一个根本无法实现的梦想。”
“这就是他非死不可的原因吗?”黎莎问。
“他是被陷害致死的,而且是的,那是他的死因。”
“他叫什么名字?”黎莎轻声问道。
魔印人沉默良久。“亚伦。”他终于说道,“他名叫亚伦。”
第二十九章 黎明前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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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伦醒来时,暴雨正好短暂停歇,但天上还是乌云密布,显然雨还是没有下完。他看向洞窟,魔印眼轻易穿透黑暗,看到两匹马和熟睡中的吟游诗人,然而黎莎不在其中。
天色较暗,黎明还没真的到来。尽管大多数地心魔物都已逃回地心魔域,但浓密的乌云下,谁也不能肯定是否还有一些恶魔在洞外某处转悠。他站起来撕掉黎莎前晚缠上的绷带,因为伤口已痊愈。
草药师的足迹在浓稠的泥巴地里清晰可见,不久他发现黎莎跪在地上采集药草。她高高撩起裙摆,避免被泥巴弄脏,光滑白皙的大腿看得他脸红心跳。她在黎明前的光线中显得格外美丽。
“你不该出来。”他说,“太阳还没有升起,外面不安全。”
黎莎转头看他,微微一笑。“你有资格教训我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全吗?”她扬起一边眉毛问道。“再说,”她在看到他沉默的冏态后继续说道,“你在这里,有什么恶魔伤得了我?”
魔印人耸肩,在她身旁蹲下。“潭普草?”他问。
黎莎点头,拿起一株药片粗糙、花苞衍生的植物。“用于管抽,可以松弛肌肉,使心情愉快。搭配天英草,我可以制造出足以让愤怒的狮子昏迷不醒的强力安眠药水。”
“对恶魔有效吗?”魔印人问。
黎莎皱眉。“你的脑子里就只有这事儿吗?”她问。
魔印人一脸受伤。“不要自以为了解我。”他说,“我是爱杀地心魔物,因此,我去过早就被世人遗忘的地方。要我背诵翻译自古洛斯克遗迹中的诗篇吗?把安纳克桑的壁画画给你看?跟你描述一下战斗力超越二十人的远古神器的样子吗?”
黎莎一手搭上他的手臂。他随即住嘴。“很抱歉,”她说,“我不该评判你。我了解守护古老世界知识的压力。”
“你的话并没有伤着我。”魔印人说。
“但那并不代表我说得对。”黎莎说,“现在回到你之前的问题,我真的不知道。地心魔物会吃会拉,理应可以对其下药。我的老师说草药师在恶魔战争里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我这里有些天英草。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在抵达伐木洼地后帮你熬些安眠药水。”
魔印人热切地点头。“也可以帮我熬点别的吗?”他问。
黎莎叹气。“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要开口,”她说,“我不会帮你制作液态恶魔火。”
“为什么不能?”魔印人问。
“因为男人会滥用火焰的秘密。”黎莎说着,转头面对他,“如果我教你,你就会使用,就算会因此烧掉半个世界也毫不在乎。”
魔印人凝视着她,一言不发。
“再说,你有什么需要它的理由?”她问,“你的力量已经超越草药和化学能提供的一切。”
“我只是个男人……”他开口说道。
但黎莎打断他。“不会吧?你的伤口愈合得出奇的快,奔跑的速度比马快,而且跑一整天都不会累。你可以把恶魔当成小孩一样抓起来摔,在黑暗中视物宛如白昼。你 不‘只是’个男人。”
魔印人微笑着说道。“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他说这话的语气令黎莎感到不寒而栗。“你天生就是这样吗?”她接着问道。
他摇头。“是神奇的魔印。”他说,“魔印的运作基础在于索取。你听过这个秘密吗?”
黎莎点头道:“古世界的科学书籍里面常用这个字。”
魔印人咕隆一声。“地心魔物是魔法的产物,”他说,“防御性魔印会吸收它们的魔法,利用它们来形成魔法屏障。恶魔越强壮,反击的力量就越强。攻击性魔印也是同样的运作方式,一方面削弱地心魔物的防御力,一方面强化使用者的攻击力。无生命的东西无法储存魔力。但不知为什么,每当我击中一头恶魔,或是遭受恶魔攻击,我就能吸收对方一点力量。”
“第一天晚上接触你的皮肤时,我就感受到一股刺痛。”黎莎说。
魔印人点头。“当我在皮肤上刺下魔印时,变得……不像人的并非只有我的外表。”
黎莎摇头,双手捧起他的脸颊。“界定人性的并非我们的肉体。”她低声道,“只要你愿意,你可以重新取回人性。”她凑上前去,轻轻吻他。
他一开始全身僵硬,但震惊迅速消散,他开始回应她的吻。她闭起双眼,为他张开嘴唇,双手抚摸他光滑平坦的脑袋。她感觉不到刺于其上的魔印,手中只有他的温暖以及伤疤。
我们都有各自的伤疤,她心想。只是他把伤疤展露在阳光下。
她向后仰,将他拉向自己。“我们会沾到泥巴。”他警告道。
“我们已经沾到泥巴了。”她说完躺在地上,让他趴在自己的身上。
在魔印人的热吻下,黎莎耳中传来阵阵血液鼓动声。她的双手在他坚硬的肌肉上滑动,双腿张开,臀部挺向他的下体。
这才是我的第一次,她心想。那些人已经死了、消失了,他可以抹除他们在我身上留下的疤痕。我此刻是出于自愿和他在一起的。
但她很害怕。吉赛儿说得没错,她心想。我根本不该等待这么久,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所有人都以为我知道该怎么做,偏偏我不知道,而他也会期待我懂,因为我是草药师……
喔,造物主呀,万一我无法取悦他怎么办?她担心。万一他跑去对别人说呢?
她强迫自己抛开这种想法。他不会告诉任何人的,这就是我选择他的原因,注定就是他。他和我一样,一名外来者,他和我走在相同的道路上。
她在他的长袍中摸索,解开他的缠腰带,释放他的下体。他在她抓住下体轻扯时出声呻吟。
他知道我是处女。她提醒自己,撩起裙摆。他需要了,我也需要了,还在等什么?
“万一我让你怀孕呢?”他低声问道。
“我希望你让我怀孕。”她回应道,让他进入自己的体内。
还在等什么?她再度心想,弓起背脊,尽情欢愉。
在黎莎的亲吻下,魔印人如遭电击。不久前,他才在欣赏她的大腿,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对自己保持好感。他没有想过任何女人会对自己有一丝好感。
他僵硬片刻,全身麻痹。但一如既往陷入危机时,他的身体会自动反应,因此他一把将她紧紧抱起,饥渴地回应她的亲吻。
距离上次接吻有多久了?陪玛丽散步回家,或知她永远不愿成为信使妻子那晚,至今已经多久了?
黎莎在他的长袍中摸索,他知道他打算做到从来不会接触的地步。恐惧袭来,体会一种久违的情绪。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如何取悦女人。她是否期待他拥有她欠缺的经验?她是否认定自己的床上功夫与战斗技能一样强悍?
事实或许真的如此,因为尽管思绪紊乱,他的身体还是依照着自从天地初开就深植在所有生命体内的本能继续动作。呼唤他挺身作战的那股本能。
但眼前并非常规作战,或许眼前面对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战争。
她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女人吗?这个想法在他脑海中回荡。
为什么是她,而不是瑞娜?如果他是其他人,此刻他已结婚十五年,养育一大堆小孩了。他不是第一次在心里幻想瑞娜现在的容貌,发育完全的肉体,那曾是他的,只属于他。
为什么是她,而不是玛丽?玛丽,自己本来打算要娶的女人,只要她愿意成为信使的妻子。他会为了爱情而在密尔恩扎根,就像瑞根一样。如果他和玛丽结婚,现在肯定会过着更好的生活。他现在了解这点了。瑞根做得没错,他拥有伊莉莎……
他拉下黎莎的上衣,露出柔软的胸部时,他想起伊莉莎的身影。想起看见伊莉莎掏出乳房给玛雅喂奶,自己当时竟然有种吮吸的冲动。事后他感到无比羞愧,但那个画面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黎莎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女人吗?世上是否真的有命中注定这种事?一个小时前,他会对这种想法嗤之以鼻,但现在他看着黎莎,如此美丽,如此积极,对他的了解如此的透彻。如果他显得笨拙,搞不清楚该碰哪里或如何爱抚,她可以理解。黎明前晨曦中泥泞的地面与结婚的喜庆大不相同,但此时此刻,泥泞地仿佛比瑞根豪宅中的羽绒床垫还要舒服。
然而他一直无法摆脱内心的迟疑。
独行侠似的在黑夜中冒险是一回事,他没有什么好损失,没有人会悼念他。如果他死了,连一个泪瓶都装不满。但如果有黎莎在家里等他,他是否还能外出冒险?他会不会放弃战斗,变成他父亲那种人?从此畏首畏尾,永远无法挺身而出?
小孩需要父亲,他听见伊莉莎说过。
“万一我让你怀孕呢?”他趁接吻的空当低声问道,自己也不清楚希望她如何回应。
“我希望你让我怀孕。”她低声回道。
他拉出下体,仿佛要撕裂他整个世界,但她给予的回报更丰富,于是他毫不迟疑地把握机会。接着他进入她的体内,感觉自己的一身完整无缺。
一时间,世上除了血液震动及皮肤、衣服摩擦声什么也听不见;心灵开启后,他们的身体自然地交合。他的长袍滑向一旁,她的裙子在腹部皱成一团。他们在泥泞中扭动呻吟,眼中除了彼此什么也看不见。直到木恶魔突然来袭。
地心魔物受到他们野兽般的喘息吸引,无声无息地爬了过来。它深知黎明近在眼前,可恨的太阳即将升起,但这么多裸露在外的人肉激起它强烈的食欲,于是它决定赌一把,带着热腾腾的血液和新鲜的人肉回地心魔域,那是一个不错的计划。
恶魔狠狠击中魔印人的裸露背。背上的魔印大放光彩,将地心魔物反弹而出,同时令两人的脑袋撞在一起。
木恶魔灵活而顽强,迅速恢复行动能力,落地时缩成一团,随即翻身而起,再度展开攻击。黎莎尖叫,魔印人身体扭动,双手抓起对方的利爪。他转身回旋,利用恶魔的攻势将其抛入泥泞。
他毫不迟疑,离开黎莎的身体,乘胜追击。他赤身裸体,但这对他来说没什么。自从以魔印强化身体后,他就一直裸体面对恶魔。
他整整回转一圈,脚跟击中地心魔物的下体。没有魔光闪动,泥泞遮蔽了他的魔印,但被他强化的力量一踢,恶魔就像被黎明舞者给踢中一样,向后跌了出去,魔印人吼叫着扑上,心中十分清楚,如果给它机会喘息会有什么后果。
这头地心魔物在同类中体型堪称巨大,身体将近八英尺,如果比拼魔力,魔印人不是它的对手。他拳打脚踢,辅以肘击,但身上到处是泥巴。所有的魔印几乎都有缺口。恶魔树皮般的外壳撕裂他的皮肤,他所有攻击都无法造成持续的效果。
恶魔突然转身,尾巴甩中魔印人的腹部。他身体随即翻倒。黎莎再度惊叫,叫声引来恶魔的注意。恶魔大吼一声,朝她急奔而去。
魔印人跌跌撞撞地紧跟在后,在它扑到黎莎身上前抓住它的脚踝。他用力拉扯,扳倒恶魔,两者在泥泞中疯狂扭打。最后,他终于一脚勾住对方腋下和喉咙,另一脚紧紧锁下,开始使劲挤压。他以双手控制恶魔的一条腿,防止恶魔挣扎起身。
地心魔物剧烈挣扎,不停挥爪,但魔印人占了上风,恶魔怎么也无法逃脱。他们在地上滚来滚去,一直缠在一起,最后太阳终于从地平面上探头而出,晨曦透过乌云缝隙洒落。树皮般的外壳开始冒烟,恶魔挣扎得更剧烈。魔印人加强掌心的力道。
只要再撑一下就可以了……
接着,难以想象的事发生了。周遭的世界化作迷雾,虚幻缥缈。地底传来一股强大的吸力,他和恶魔开始下沉。
一条奇异的通道在他面前开启,地心魔物在呼唤他。
在恐惧与厌恶中,地心魔物将他往地狱拖。手中的恶魔依然存在,尽管整个世界都已变成黑影。他猛地抬头,只见宝贵的太阳逐渐消失。
他如同溺水的人紧握救生索般抓住这影像,解开腿锁使劲拉扯恶魔的脚,将它朝着阳光的方向拖去。地心魔物疯狂挣扎,但恐惧为魔印人带来了全新的力量,他在一阵坚定的无声吼叫中将魔物再度拉回人间。
太阳在天上迎接他们,红润而温暖,随即恶魔化身烈焰。魔印人感觉自己的身体再度凝聚,他抓紧恶魔,不让它逃入地底。
当他放开焦黑的尸体时,他全身上下血肉模糊。黎莎连忙赶来,但被尚未自恐惧中恢复的他一把推开。他竟然可以进入通往地心魔域的通道,他到底是什么东西?难道他变成地心魔物了吗?他污染的种子到底会产下什么样的怪物?
“你受伤了。”她说道,再度伸出双手。
“我会好的。”他说道,再度将她推开。几分钟前那个温柔平和的声音已经消失,再度恢复魔印人惯常的冷淡语调。许多较小的伤口已开始愈合。
“但是……”黎莎争辩,“那我们……”
“我很久前就已作出了选择,我选择了黑夜。”魔印人说,“刚刚我以为我可以收回它,但是……”他摇头。“我没有机会回头了。”
他捡起长袍,走向附近的小山边清洗伤口。
“你这地心魔物养的!”黎莎在他身后大叫,“诅咒你和你那疯狂的执念!”
第三十章 瘟疫
332 AR
他们回洞时,罗杰还在睡觉。他们一声不响地换掉脏兮兮的衣服,彼此背对背,接着黎莎摇醒罗杰,魔印人则将马鞍搬上马背,他们一言不发地吃着冰冷的早餐,接着在太阳刚刚升起不久就踏上旅程。罗杰坐在黎莎身后共骑他的母马,魔印人独自骑在巨马背上。天上乌云密布,肯定还会下雨。
“我们走这么久,不是该遇上几个北行的信使吗?”罗杰问。
“你说得对。”黎莎说。她抬头看向另一边,一脸忧虑。
魔印人耸肩。“我们中午前就会抵达伐木洼地。”他说,“把你们送到后,我就离开。”
黎莎点头。“我想这样最好。”她同意道。
“就这样?”罗杰问。
魔印人侧过脑袋。“你还期待什么,吟游诗人?”
“在我们共同经历过那么多后?黑夜呀,我当然有所期待!”罗杰大叫。
“很抱歉令你失望。”魔印人回道,“但我还有事要忙。”
“造物主让你每晚上都去杀恶魔。”黎莎嘀咕道。
“那我们之前讲好的呢?”罗杰继续问道,“我与你一同旅行?”
“罗杰!”黎莎大叫。
“ 我认为那是个坏主意。”魔印人告诉他道。他看了黎莎一眼。“既然你的音乐无法杀死恶魔,对我来说就没有用处。我最好还是独自上路的好。”
“我非常同意。”黎莎说道。罗杰皱眉看她,她满脸通红。他们不该如此对他,她知道,但此刻她必须竭尽所能强忍泪水,根本无法提供任何安慰或解释。
她了解魔印人是个怎样的人。尽管她期待事情的发展不是这样,但她一直很清楚他不会长久敞开心扉,很清楚他们只能拥有短暂的情感;但她渴望拥有那段短暂的情感!她渴望在他怀中感受安全,感受他进入自己的体内。她下意识地轻抚自己肚子。如果他在她体内播种,令她怀孕,她将会珍惜那个孩子,永远不会质疑孩子的父亲是谁。但现在……她的包裹有足够的庞姆叶来解决接下来的问题。
他们默默地赶路,冷漠之情显而易见。不久,他们转过一个弯道,伐木洼地终于映入眼帘。
尽管距离遥远,他们还是看出镇上已沦为一片烟雾弥漫的废墟。
罗杰在颠簸的马背上紧抱黎莎。黎莎一看到浓烟立刻踢马疾行,魔印人赶紧跟上。尽管大雨刚过,伐木洼地的火势依然猛烈,滚滚浓烟冉冉升起,满眼废墟。罗杰心中再度浮现河桥镇大火的景象,他大口喘息,伸手摸索暗袋,接着才想起护身符已被踏碎。马儿突然剧震,他立刻将手放回黎莎腰间以免被甩下马背来。
他们看见不少的幸存者站在远方毫无头绪地团团乱转。“他们为什么没有救火?”黎莎问。但罗杰只是紧抱着她,没有回答。
进入镇子,他们停在路旁,吃惊地打量着四周的惨状。“有些房屋已经燃烧很多天了。”魔印人说,转头指向曾经温暖舒适过的房舍废墟。的确,不少房舍已沦为焦黑废墟,只剩下几个角落还在冒烟,而其他已烧为冰冷的灰烬。史密特的旅店曾是镇上唯一两层楼的房子,现在完全坍塌,有些横梁还在燃烧。其他建筑有些没有了屋顶,有些缺了整面墙。
黎莎深入镇中心,看着一张张染满烟垢和泪水的面孔,曾经她认得他们每一个人。但他们都忙着抱怨自己的损失,谁也没有注意到一行路过的旅人。她只能紧咬双唇,忍住泪水。
镇民将死者集中在镇中心。黎莎心痛不已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至少一百具尸体,甚至没有用被单遮掩起来。可怜的尼可拉斯、赛拉和她的母亲、米歇尔牧师,以及史蒂夫。他从未见过面的小孩子,认识一辈子的长者。有些被烧死,有些被咬死,但大多数人身上都没有外伤,而是死于病魔之手。
麦莉跪在尸堆旁,对着一个小包裹哭泣。黎莎喉咙一紧,努力地翻身下马,迎向前去,伸手放在麦莉肩膀上。
“黎莎?”麦莉难以置信地问道。片刻后她猛然起身,紧紧拥抱草药师,不住地啜泣。
“是艾尔佳,”麦莉哭道,艾尔佳是她最小的女儿,还不满两岁,“她……她走了!”
黎莎紧抱着她,嘴里发出安慰的声音,让麦莉得到一些安慰。因为她说不出话来,其他人开始只是注视到她,但都保持一段距离。
“是黎莎,”他们低语道,“黎莎回来了,感谢造物主。”
最后,黎莎终于冷静下来,向后退开,撩起沾满烟垢和尘土的围裙擦拭眼泪。
“怎么回事?”黎莎轻声问道。麦莉看着她瞪大双眼,泪水再度决堤,她浑身颤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瘟疫。”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黎莎转过身去,看见约拿拄着拐杖走来。牧师长袍的一条裤管被割掉,小腿上有夹板,包着一层染血的绷带。黎莎上前掺扶,若有所思地望着那条小腿。
“胫骨折断。”他说,轻蔑地挥了挥手。“薇卡治疗过了。”他脸色一沉,“这是她倒下前做的最后几件事之一。”
黎莎瞪大双眼。“薇卡死了?”她语气惊讶。
约拿摇头。“暂时还没,但她染上了流感,高烧不退,神志不清,只恐怕时日不多了。”他环顾四周。“或许我们都只是早晚间的事了。”他压低声音,只让黎莎一人听见。“恐怕你选错了回来的时候,黎莎,或许这也是造物主的安排。要是再晚一天,你大概无家可回了。”
黎莎神色一凛。“我不要再听到这种鬼话。”她斥责道,“薇卡在哪?”她转了一圈,看着少数围观人群。“造物主呀,大家都在哪里?”
“在圣堂。”约拿说,“病患都在那里。已经痊愈的人,或是运气好到没有染病的人,就出来搜集尸体,或是安葬死者。”
“那我们现在就去圣堂吧。”黎莎说,伸手搀起约拿的手臂,扶着他前进,“现在告诉我出了什么事,都告诉我吧。”
约拿点头。他脸色苍白、目光空洞,全身被汗水浸湿,显然失血过多,纯粹凭着一股意志力苦苦压抑痛处。罗杰和魔印人一言不发地跟在他们身后,大多数看见黎莎回来的镇民只是远远地跟着。
“瘟疫是几个月前开始传入的。”约拿说道,“但薇卡和妲西以为只是普通风寒,没有放在心上。当时在感染的人中,年轻力壮的很快痊愈,但不少人卧病了好几个星期,而有些人一病不起。尽管如此,我们仍认为它只是普通流感,直到病情突然加重。健康的镇民染病后迅速恶化,一夜之间变得虚弱无力,语无伦次。”
“火灾就是从这时开始的。”他说,“人们在手持蜡烛以及油灯时突然昏倒,或病得太重无法检查魔印。由于你父亲和大多数魔印师都卧病在床,全镇的魔印网开始漏洞百出,尤其是在空气中烟雾弥漫、不能遮蔽魔印的情况下。我们拼命救火,但生病的人实在太多,人力严重不足。”
“史密特尽可能将幸存者集结在距离火场较远,魔印完好的几栋建筑里,希望能够先保障众人的安全,但这样做导致瘟疫迅速蔓延。赛拉在昨晚暴雨来袭时突然昏迷,打翻油灯,火势转眼间吞噬整座旅店。人们必须逃入黑夜中……”他说到这里呜咽一声,黎莎轻拍他的背,没必要继续听下去。她可以想象接下来的后果。
圣堂是伐木洼地唯一完全石造的建筑,不受空气中的高热和灰烟影响,昂然独立于废墟之间。黎莎穿过圣堂大门,讶异倒抽一口凉气。长木椅都被清空,几乎每寸地板都铺上了稻草垫,草垫间相隔极近。约两百来人躺在地上无助地呻吟,许多人汗如雨下,扭动挣扎,而其他本身也因为生病而十分虚弱的人则试图将他们压在原地。她看见史密特在草垫上昏迷不醒,薇卡则躺在距离他不远处。此外还有麦莉的两名孩子,以及很多其他人,但她没有看见父亲。
一名女子在他们进入时抬起头来。此人一副未老先衰的模样,形容憔悴、愁眉苦脸,但黎莎立刻认出他壮硕的身影。
“感谢造物主!”妲西一看到她立刻说道。黎莎放开约拿,连忙走过去与妲西交谈。数分钟后,她回到约拿身边。
“布鲁娜的小屋还完好吗?”她问。
约拿耸肩。“据我所知,依然完好。”他说,“自从她去世后,就没有人去过那里。至今近两个星期了。”
黎莎点头。布鲁娜小屋距离镇上甚远,而且位于树林中。烟灰多半没有遮蔽她的魔印。“我必须过去一趟,拿些补给。”她说着再度走出圣堂。雨又开始下了,天色阴暗,完全看不见希望。
罗杰和魔印人站在门外,旁边还围了一圈镇民。
“真的是你。”布莉安娜冲上前去拥抱黎莎。艾文站在不远的后方,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未满10岁但身材高大的加伦则站在他身边。
黎莎热情地回应对方的拥抱。“有人看见我父亲吗?”她问。
“他在家,那也是你该在的地方。”一个声音说道。黎莎转身看见母亲迎上前来,身后跟着加尔德。黎莎不知道该对这个画面感到欣慰还是担忧。
“你宁愿先来探望镇民也不愿意回家看看家人?”伊罗娜大声问道。
“妈,我只是……”黎莎开口,不过随即被她母亲打断。
“只是这个,只是那个!”伊罗娜叫道,“每次都有理由背弃你的家人!你父亲一脚已经踏入棺材了!而你竟然还在这里……!”
“谁在陪他?”黎莎插嘴问道。
“他的学徒。”伊罗娜道。
黎莎点头。“教他们把他抬到这儿来。”她说。
“我绝不会这么做!”伊罗娜吼道,“把他从舒适的羽毛垫上拖到瘟疫肆虐的大房间里,躺在稻草垫上?”她抓起黎莎的手臂。“你现在就给我去看看他!你是他女儿!”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黎莎大声说道,一把甩开她的手。泪水沿着脸颊流了下来,她没有顾得上擦拭。“你以为我抛下安吉尔斯的一切赶回来时,心里除了父亲还有别人吗?但他不是镇上唯一的人,母亲!我不能为了一个人而背弃所有人,就算是我父亲也不行!”
“如果你认为这些人还没死,那你就是傻瓜。”伊罗娜说,群众中随即传来一阵低沉的抱怨。她指向圣堂的石墙。“今晚那些魔印能够抵挡住地心魔物吗?”她问。所有人的目光随着她的手而转向石墙,只见墙面因为浓烟和灰烬而漆黑一片。没错,魔印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她凑到黎莎身边,刻意压低音量。“我们家与镇上相隔甚远。”她低吼道,“或许算是伐木洼地最后一栋拥有完好魔印的房舍。它容不下所有人,但可以守护我们,只要你回家就好!”
黎莎一掌甩出,不偏不倚地打在她妈脸上。伊罗娜摔倒在泥泞中,目瞪口呆地坐在地上,手掌捂着红彤彤的脸颊。加尔德一副想要扑到黎莎的身上,将她架走的模样,但在被她冷冷一瞪后僵在原地。
“我不会畏首畏尾,把朋友交给地心魔物!”她叫道,“我们会想办法补好圣堂的魔印,然后在这里坚守到底。我们要团结一致!如果恶魔胆敢前来抢夺我的孩子,我会用火焰的秘密将它们烧出这个世界!”
我的孩子,黎莎在接下来一阵突如其来的死寂中想道。将镇民视为我的孩子,这下我变成布鲁娜了吗?她环顾四周,凝望每张恐惧、肮脏的面孔,没有人出声说话。这时她才了解,所有人的心里已经把自己当成布鲁娜了。现在她成为伐木洼地的草药师了。有时这表示她要医病疗伤,而有时……
有时候这表示要在他人眼中撒点辣粉,或是在自家后院焚烧木恶魔。
魔印人踏步向前。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因为稍早前完全没人注意到这个身穿长袍,头脸罩在兜帽里,尤如鬼魅般的身影。
“你们必须面对的不只是木恶魔。”他说,“火恶魔会放火烧村,风恶魔则会飞在天上攻击我们。从你们镇上残破的情况来看,或许还会引来山坡上的石恶魔。太阳下山后,它们就会倾巢而出。”
“我们死定了!”安迪大叫。黎莎感到恐慌在人群里迅速蔓延。
“关你什么事?”黎莎大声质问魔印人,“你信守承诺,已将我们安然送到目的地!现在就给我爬上那吓人的巨马离开这里!让我们面对我们自己的命运!”
但魔印人摇头。“我曾发誓绝不自愿交给地心魔物任何东西,而我绝不会再违背誓言。要我交出伐木洼地,我宁愿葬身地心魔域。”
他转向群众,拉下兜帽。人群里传来惊讶和恐惧的声音,然而逐渐扩大的恐慌暂时停止蔓延。魔印人把握稍纵即逝的机会。“今晚地心魔物进攻圣堂时,我会挺身战斗!”他宣称。人们同时惊呼,接着许多镇民眼中浮现认出此人的目光。即使在伐木洼地,人们也听过满身刺青的男人屠杀恶魔的故事。
“有人愿意与我并肩作战吗?”他问。
男人们用怀疑的目光相互观望。女人们则抓紧他们的手臂,以目光暗示男人不要发表任何愚蠢的意见。
“除了送死,我们能做什么?”安迪叫道,“没有什么可以杀死恶魔!”
“你错了。”魔印人说着,走到黎明舞者身边,拉开一捆魔印布袋。“其实,即使石恶魔都杀得死。”他说完打开一块缠起的布,将一根长长弯弯的东西丢到镇民面前的泥泞中。那东西从宽大的断口到尖锐的顶端约三英尺长,表面光滑,呈丑陋的黄棕色,如同蛀烂的牙齿。在众目睽睽下,一道微弱的阳光破云而出洒落其上。尽管躺在泥巴里,该物的表面已开始冒烟,烤干洒落在上面的绵绵细雨。片刻后,石恶魔的魔角起火燃烧。
“所有恶魔都杀得死!”魔印人叫道,从黎明舞者身上拉出一根魔印长矛,抛掷而出,插在燃烧的魔角上。只见魔光闪动,魔角如同庆典的烟花般炸成碎片。
“仁慈的造物主啊。”约拿说着,伸手凭空比画魔印。许多镇民纷纷照做。
魔印人双手抱胸。“我可以制作足以屠杀地心魔物的武器,”他说,“但没有人使用的武器毫无价值,所以我再问一次,有谁愿意与我并肩作战?”
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一个声音说道:“我愿意。”魔印人转头,惊讶地看着罗杰走过来,站在自己身边。
“还有我。”杨·葛雷说着大步向前。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拐杖上,但目光坚定。“70多年来,我一直看着它们带走我们,一个接着一个。如果今晚是我的最后一夜,我一定要在死前对着地心魔物的眼睛吐口水。”
其他伐木洼地镇民愣在原地,接着加尔德站了出来。
“加尔德,大白痴,你想干吗?”伊罗娜大声问道,抓住他的手臂。但巨汉将她的手甩开。他迟疑地伸手拔出插在地上的魔印长矛。他凝神观看,仔细打量矛身上的魔印。
“昨晚恶魔杀了我爸。”加尔德以低沉愤怒的声音说道。他紧握魔印武器,抬头看向魔印人,咬牙切齿。“我一定要报仇。”
他的话刺激了其他人。一个接一个,一群接一群,有些人出于恐惧,有些人出于愤怒,更多人出于绝望,伐木洼地的镇民挺身面对即将到来的夜晚。
“蠢蛋!”伊罗娜啐道,转身离开。
“你没必要这么做。”黎莎说道,双手环抱在他腰间,与他一同骑着黎明舞者前往布鲁娜的小屋。
“如果帮不了其他人,空有疯狂的执念有什么用?”他回道。
“早上我是在气头上。”黎莎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魔印人向她说明,“而且你说得没错。我一直执著于我战斗的对象,却忘了自己一开始是为了什么而战。我这辈子唯一的梦想就是屠杀恶魔,但光杀那些待在野外的恶魔,却放过这些每晚在镇上猎杀人类的地心魔物,又有什么用?”
他们停在小屋前,魔印人翻身下马,对她伸出手。黎莎微笑,任他拉着自己的手下马。“屋子安然无恙,”她说,“我们需要的东西应该都在里面。”
他们进入小屋,黎莎本想直接前往布鲁娜的储藏室,但屋内熟悉的景象令她心悸。她突然了解自己从此再也见不到布鲁娜了,再也听不见她的斥责了,不能责备她在地上吐痰了,再也无法听到她的教诲或她的猥亵笑话。她生命中的那一部分已结束了。
但现在不是哀悼的时刻,于是黎莎将伤感抛到脑后,大步走向配药室挑选瓶瓶罐罐,将其中一些塞入自己的围裙,其他的则交给魔印人装在黎明舞者身上的口袋。
“看不出这里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他说,“我该现在就开始制作魔印武器,我们只剩下几个小时了。”
她将最后一批草药交给他,东西全装载在马上后,她领着他来到房间中央,拉开地毯,露出一个暗门。魔印人帮她开门,底下是通往黑暗的木板阶梯。
“要我去帮你拿根蜡烛吗?”他问。
“千万不要!”黎莎叫道。
魔印人耸肩。“反正我看得见。”他说。
“抱歉,我不是故意大声的。”她说。伸手到围裙口袋取出两罐封口塞住的小药瓶。他将其中一瓶的药水倒入另一瓶,用力摇一摇,瓶子随即发出微光。她举起药瓶,走下发霉的木梯,进入这个古老地窖。墙上积满厚厚一层灰土,梁柱上还绘有魔印。这个小地窖中摆满储物箱、陈放瓶罐的橱柜,以及大木桶。
黎莎走到柜子前,取出一盒火焰棒。“火焰可以烧伤木恶魔,”她说道,“强力溶剂呢?”
“我不知道。”魔印人说。黎莎将盒子丢给他,然后弯腰蹲下,在下方的柜子里翻来翻去。
“我们会知道答案。”她说着,又将一大罐装有透明液体的玻璃瓶交给他。瓶塞也是玻璃制,以一圈铁丝紧紧固定瓶口。
“油脂和燃油会令它们站立不稳。”黎莎喃喃说道,继续翻找,“而且就算在雨中,还是会引发猛烈的火势……”她又交给他两个以蜜蜡封口的陶罐。
接着她又翻出更多东西。雷霆棒,通常用来炸开盘根错节的树干,还有一箱布鲁娜的庆典烟火——节庆爆竹、火焰飞哨以及手甩炮。
最后,她领着他来到地窖后方一个大木桶前。
“打开它。”黎莎对魔印人说道,“轻一点。”
他照做,发现水里漂着四个陶罐。他转向黎莎,好奇地凝望着她。
“那个,”她说,“就是液态恶魔火。”
黎明舞者轻快的魔印蹄转眼间就把他们带到黎莎父亲的家门口。过去的回忆再次冲击黎莎的内心,而她再次将那些感伤抛到脑后。日落前还有多少时间?不多了。这点可以肯定。
小孩和老人开始抵达,聚集在院子里。布莉安娜和麦莉已开始安排他们搜集工具。麦莉双眼无神,望着院子里的小孩。说服她把两个孩子留在圣堂并不容易,但最后理性还是取得胜利。他们的父亲留在他们身边,如果出了什么差错,其他孩子也会需要母亲。
伊罗娜在他们抵达时冲出屋子。“这是你的主意吗?”她大声问道,“把我们家变成畜棚?”
黎莎一把推开她,魔印人紧跟在旁。伊罗娜别无他法,只能跟在他们身后进入屋内。“是的,母亲,”她说,“这是我的主意。我们或许容纳不下所有人,但不管发生什么事,至今尚未染病的小孩和老人待在这里应该会安全些。”
“我不同意!”伊罗娜大叫。
黎莎转身面对她。“你没得选择!”她大叫,“你说得没错,我们家就是镇上仅存有魔印保护的房子,所以你要么就是和大家一起挤在这里,要么就和其他人一起挺身作战。但看在造物主的分上,小孩和老人今晚会受到父亲的魔印庇护。”
伊罗娜瞪着她。“要不是你父亲病了,你绝对不敢这样对我说话。”
“要是他没病,他会亲自邀请他们前来避难。”黎莎毫不退让地吼道。
她转向魔印人。“穿过这个门就是造纸店。”她指着门说道,“那里有足够的空间供你工作,你可以使用我父亲的魔印工具。孩子们在搜集镇上的所有武器,待会就会搬来给你。”
魔印人点头,接着一言不发地消失在门后。
“你上哪去找来这个家伙?”伊罗娜问。
“一个路人,他在路上从恶魔口中救了我们的命。”黎莎说着,走向父亲的房间。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伊罗娜警告道,伸手抵住房门,“接生婆妲西说一切要看造物主的意思。”
“胡说八道。”黎莎说,步入屋内直接来到父亲身旁。他的脸色发白,全身冒汗,但她还不畏惧。她伸手放在他的额头上,接着轻轻触摸他的喉咙、手腕以及胸口。她一边诊断,一边向母亲询问他有哪些症状、出现多久,还有她和妲西做过哪些治疗。
“很多病人都比父亲严重。”黎莎说,“爸比你想象中要坚强得多。”
“我会为他煮锅药茶。”黎莎说,“他需要持续服用,至少三小时一次。”她取出一张羊皮纸,迅速地书写药方。
“你不留下来陪他?”伊罗娜问。
黎莎摇头。“圣堂还有近两百人需要我,妈。”她说,“很多人的病情都比爸严重。”
“他们有妲西就够了。”伊罗娜争辩道。
“妲西看起来就像自从流感开始就不曾合上过眼。”黎莎说,“她已经精疲力竭了,就算她状况再好,我也不认为她有能力应付这种疾病。只要你陪在爸身边,按照指示用药,他比大多数镇民更有机会看见明天的太阳。”
“黎莎?”她父亲呻吟道,“是你吗?”
黎莎冲到他身旁,坐在床沿握起他的手。“是的,爸。”她说着泪如泉涌,“是我。”
“你回来了。”厄尼低声说道,嘴角缓缓地弯成微笑的弧度。他手掌无力地握了握黎莎。“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我当然会。”黎莎说。
“但你又要离开。”厄尼叹息道。黎莎无言以对,他轻拍她的手心。“我听见你刚才说的话了,去做你该做的事。只是见到你就为我带来了无限希望。”
黎莎忍不住哽咽,但尽量掩藏在笑声中。她亲吻他的额头。
“情况很糟糕吗?”厄尼轻问。
“今晚或许会死很多人。”黎莎说。
厄尼掌心一紧,挺身坐起。“那你要尽力救救他们,”他说,“我为你骄傲,我爱你。”
“我也爱你,爸。”黎莎说着,紧紧拥抱他。接着她擦干眼泪,离开房间。
罗杰在临时诊所的狭窄走道上来回走动,指手画脚地讲述前几天夜里魔印人现身搭救的故事。
但接下来,他继续说道:“我们和营地间出现了一头我这辈子见过最高大的石恶魔。”他赶紧跳上一张桌子,双手高举过头,来回摆动,表示单是这样还是没有对方高。“它足足有十五英尺高。”罗杰说,“牙齿利如长矛,尾巴沉重到足以砸碎马匹。黎莎和我吓得挪不动脚,但魔印人有半点迟疑吗?没有!他继续前进,仿佛第七日早晨般冷静,怒瞪着恶魔的双眼。”
罗杰享受着观众的仰慕,暂停的沉默,营造出更紧张的气氛,接着叫了声“碰”,同时用力击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就这样,”罗杰说,“魔印人的马,如同黑夜天神挺起两根长角狠狠刺穿了恶魔的背脊。”
“那匹马有长角?”一个老人问道,扬起松鼠尾巴般浓密的灰色眉毛。他自草垫上撑起身体,右腿上的绷带完全被断口处的鲜血渗湿。
“是的。”罗杰肯定地说道,伸出手指向双耳后方,看得观众又咳又笑。“闪闪发光的金属巨角,紧紧捆绑在马勒两旁,尖锐无比,上面刻有强力魔印!绝对是你见过最壮观的猛兽,我敢保证!它的马蹄如同闪电般给恶魔重重一击,就在它撞倒恶魔的同时,我们冲入魔印圈,总算安全了。”
“魔印人吹了声口哨……”罗杰伸出手指摆在嘴前,发出尖锐的声响……“他的马立刻放下地心魔物,跃入魔印圈内。”他双掌拍击大腿,模拟巨马冲刺的蹄声,身体一跃而起,给观众展示一幅更生动的画面。
病人听得瞠目结舌,一时间把身上的疾病和即将面临的黑夜全抛到了脑后。更棒的是,罗杰知道自己为他们带来了希望:黎莎可以医治他们的希望,魔印人可以保护他们的希望。
他希望他可以为自己带来希望。
黎莎让小孩们清洗父亲用来制作纸浆的大水缸,然后用它们来熬煮药水,只是如此大量的药水自己也是第一次煮。就连布鲁娜的囤货都用光了,于是她传话给布莉安娜,要求小孩四下采集猪根及其他药草。
她会不时扫一眼窗外洒落的阳光,看着光线逐渐越过纸店地板。太阳也开始偏西了。
不远处,魔印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制武器,双手精确熟练地在斧头、尖嘴镐、长矛、箭矢和投石弹上绘制魔印。孩子们把所有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都搬来了,一等魔印漆干透就取走武器,堆在屋外的马车上。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跑进来传信给黎莎或魔印人。他们迅速地指示信差,派遣他们回复讯息,然后继续工作。
距离日落只剩两三个小时了,他们在午后的绵绵细雨中驾驶马车赶回圣堂。村民看到马车,纷纷放下身边的工作迅速跑来帮助黎莎搬运药罐。有些人走向魔印人,想要帮忙搬运武器,但被他瞪了一眼后全吓跑了。
黎莎带着一个沉重的石罐走到他身前。“潭普草和天英草,”她说着,将石罐交给他,“混在三头母牛的饲料中,确定它们把它全吃掉。”魔印人接过石罐,点了点头。
当她转头进入圣堂时,他抓住她的手背。“带着这个。”他说着,递出一根自己的长矛。这根矛有五英尺长,以轻盈的灰木所制。金属矛头上刻有攻击魔印,矛刃磨得十分锋利。矛柄同样刻有防御魔印,表面光亮坚硬。矛底镶有魔印金属。
黎莎怀疑地看着这把武器,并没有伸手去接。“你给我这种东西做什么?”她问,“我是草药……”
“现在不是背诵草药师誓词的时候。”魔印人说,将武器塞在她手中,“你的临时诊所魔印脆弱。如果战线崩溃,这根矛或许是唯一挡在地心魔物和病患之间的东西。到时候你的誓词又能做什么?”
黎莎一脸不悦,不过还是接下武器。她试图在他眼中寻找更多的内容。但他已躲在魔印力场后,她已无法触及他的内心。她想要丢下长矛,将他拥入怀中,但她无法忍受再次遭到拒绝。
“那么……祝好运。”她努力挤出这句不算完整的祝福。
魔印人点头。“你也是。”他转身迈过马车,黎莎凝视着他的背影,真想放声大叫。
魔印人走开后,紧绷的肌肉终于松懈下来,她强忍住永别似的不舍迫使自己转过身去,今晚他们绝对不能混淆彼此的关系。
他将黎莎的身影逐出脑海,把思绪集中到即将爆发的战斗上。克拉西亚圣典《伊弗佳》中记载了敌人解放者卡吉的征战事迹。在学习克拉西亚语时他仔细研究过这段记载——卡吉的战争哲学被克拉西亚人视为神圣法则,带领他们的战士与地心魔物夜夜征战,长达数百年,战场有四大法则:统一的信念及领导,在我方选择的时间与地点作战,适应无法控制的状况并作好万全准备,以及攻其不备、找出并利用敌人的弱点。
一名克拉西亚战士自出生开始,就被灌输屠杀阿拉盖是通往救赎之路的观念。当贾迪尔命令他们跳出魔印圈的守护时,他们会抱住必死的决心,没有丝毫迟疑,因为他们是为艾弗伦而战,将在死后世界获得奖励。
魔印人担心伐木洼地的镇民缺乏强大的信念,没有办法激发出最强大的战力。但看着他们忙进忙出,尽力备战,他心想或许自己低估了他们。即使在提贝溪镇,遇到困难时人们也会出面帮助邻居。这就是小村落可以在缺乏魔印高墙守护的情况下持续存在的原因。只要村民都有事做,在恶魔出现时没有时间感受绝望,或许他们就可以携手对抗恶魔。否则今晚圣堂里不会留下任何活口。
克拉西亚抵抗恶魔的实力大部分奠基在卡吉的第二法则——慎选战场。因为战场本身也是战士在克拉西亚大迷宫专门设计用来提供戴尔沙鲁姆的层层守护,同时将恶魔引往埋伏地。
圣堂有一边面向树林,属于木恶魔的势力范围,此外还有两边面向残破的街道和房舍的废墟。大多地方可以提供地心魔物掩护和藏身。而穿越圣堂大门的石板地后方是广场,如果可以把恶魔集中在这里,他们希望会大一些。
他们来不及清洗石墙上油腻的灰烬,也没有在雨中绘制魔印,所以他们将窗户和大门以木板钉钉死,然后在木板上绘制临时魔印。出入改为一扇小侧门,并在门框附近放置魔印石;这样恶魔比较容易自正面来袭。
只要人类在黑夜中出现就会引来恶魔聚集,尽管如此,魔印人仍耗费许多心力确保地心魔物不会自圣堂侧面来袭,只留下一条抵抗力最薄弱的道路,诱导它们从广场的方向进攻。根据他的指示,镇民在四周摆放各种障碍物,架设临时魔印桩,在上面绘制迷惑魔印,做一个类似克拉西亚的迷宫缓冲带。任何试图路过这些魔印攻击圣堂的恶魔都会迷路,最后被广场的骚动吸引。
广场的一边是牧师养殖牲畜的畜栏。畜栏很小,但新添置的魔印桩威力异常强大。几头牲畜围在其中架设避难棚的人们身旁。
广场另一侧挖了几条迅速被泥泞雨水淹没的壕沟,水面上浮了厚厚一层黎莎提供的燃油,借此牵制火恶魔。
镇民忠实奉行卡吉的第三法则——做好完全的准备。持续降雨导致广场湿滑,坚硬的地上逐渐形成一层泥浆。镇民依照魔印人的指示在广场上架设信使魔印圈,作为伏击及撤退地点。此外,他们还挖了一道深坑,并在坑口铺设泥泞的油布,以迷惑恶魔。地上的石头上用扫把涂了一层又厚又黏的油脂。
至于第四法则——攻其不备。因为地心魔物根本不会料到他们会挺身反抗,他们就不必多费心了。
“你是?”魔印人问道。
“我是班恩,先生,”男人怯怯地回道,“麦莉的丈夫。”
他继续解释:“玻璃匠。”魔印人终于认出他来。
“拿出来看看。”他说。
班恩递给他一个小玻璃瓶。“很薄,就像你要求的一样,”他说,“很容易碎裂。”
魔印人点头问道:“你和你的学徒赶制了多少个?”
“三打。”班恩说,“请问拿来做什么?”
魔印人摇头。“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他说,“我来取我的。”
接着走来的是罗杰。“我看到黎莎的长矛。”他说,“我来拿我的。”
魔印人摇头。“你不必出来冲杀。”他说,“你要和伤患待在一起。”
罗杰瞪视着他。“但你告诉黎莎……”
“给你长矛等于限制了你的力量。”魔印人打断道,“你的音乐会被室外的喧嚣淹没,但在室内它将比一打魔印长矛更具威力。如果地心魔物突破阵地,就得靠你的音乐拖住它们,直到我赶来救援。”
罗杰一脸不爽,不过还是点点头,转身走向圣堂。
还有多人在等着见他。魔印人聆听他们的工作完成进度报告,指示他们执行更迫切的任务。镇民动作迅速,如同一群随时准备逃命的野兔。
一一分派完毕后不久,史黛芙妮带着一群愤怒的女人匆匆赶来,大声问道,“你为什么让我们前往布鲁娜的小屋?”
“那里的魔印足够强大。”魔印人说,“圣堂和黎莎家容不下那么多人,而你们还有能力走过去。”
“我们不管那个,”史黛芙妮说,“我们也要战斗。”
魔印人凝视着她。史黛芙妮个头娇小,身高五英尺多一点,瘦得像根芦苇。她已经五十几岁了,皮肤干瘪粗糙如同陈旧皮革,就连最矮的木恶魔也比她高大。
但她坚毅的眼神表示,这一切不代表什么,她就是要上场作战。克拉西亚人或许不让女人参战,那或许是他们的损失。魔印人绝不会拒绝愿意挺身对抗黑夜的人,他自马车上拿起一根长矛给她。“我会帮你安排伏击点。”
史黛芙妮本来以为要大吵一场,看他这么合作反而有点退缩,但她还是接下武器点头离开。其他女人轮流上前,他发给她们一人一根长矛。
看到魔印人开始发放武器,男人们连忙挤了过来排队。伐木工取回他们自己的魔印斧头,怀疑地看着刚刚漆上的魔印——从来没人曾用斧头砍穿木恶魔的外壳。
“不需要长矛,”加尔德说着交还魔印人,“我不擅长挥舞长矛,但是斧头我就驾轻就熟。”
其中一名伐木工牵着一个年约十三岁的女孩来到他面前。“我叫弗林,先生。”伐木工说,“我的女儿汪妲偶尔会和我一起打猎。我不希望她与恶魔近距离作战,但如果你给她发一把弓箭待在魔印后方,我保证她会箭无虚发。”
魔印人看着女孩,她的身材高大,相貌平平,继承了他父亲的身材和力量。他走到黎明舞者身边,取下自己的紫杉弓和重箭。“今晚我用不到这些。”他对她说,伸手指向圣堂顶楼的窗口,“你可以试试撬开那扇木窗,从那里放箭。”
汪妲接过弓箭快步跑开。他父亲鞠了个躬向后退开。
约拿牧师一瘸一拐地走进圣堂。
“你应该待在里面,你的腿需要休息。”魔印人说,他在圣徒面前觉得浑身不自在,“如果你不能搬重物或挖掘壕沟,那你在这里就只会碍事。”
约拿牧师点头道:“我只是想要看看防御攻势。”
“应该守得住。”魔印人以自信的语气说道。
“守得住的。”约拿说,“造物主不会遗弃在圣堂中避难的人们,这就是他派你来的原因。”
“我不是解放者,牧师。”魔印人说着皱起眉,“没有人派我来,今晚的事绝对不是注定的。”
约拿微笑不语,仿佛面对不懂事的孩子。“那么你刚好在我们最需要帮助时出现完全只是巧合?”他问,“我没有资格断定你是不是解放者,但你出现在这里就和我们其他人一样,是因为造物主要你出现在这里,而他做任何事都有他的理由。”
“难道他让半数村民死于瘟疫也有理由?”魔印人问道。
“我不会假装了解造物主的安排。”约拿平静地说,“我知道造物主确实有他的安排。有一天当我们回首今天,会想透今天我们无法猜透他的一切。”
黎莎进入圣堂时,妲西正困倦地蹲在薇卡身旁,试图用湿毛巾降低她额头的高温。
黎莎直接朝她们走过去,自妲西手中接过毛巾。“去睡一会儿吧。”她说,看着妲西的眼中疲惫不堪的情绪,“太阳即将下山,到时候有我们忙的。去吧,趁有机会多休息休息。”
妲西摇头。“等我死了就会休息。”她说,“在那之前我会继续工作。”
黎莎打量她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她伸手从围裙里取出一包蜡纸包裹的胶状物体。“嚼这个吧。”她说,“明天你会很不舒服,但它可以帮你撑过今晚。”
妲西点点头,将胶状物体放入口中。黎莎则弯下腰检查薇卡,她自肩膀上取下水袋,拔下瓶塞。“扶她坐起来一点。”她说道,妲西帮着扶起薇卡,黎莎给她喂药。薇卡咳出来一点药水,但妲西按摩她的喉咙让她吞咽时不再那么痛苦了。
喂完药,黎莎站起身来,看着满屋数不尽的伤患——尽管在前往布鲁娜小屋前,她已按照病情分类治疗伤势最严重的病人;但还有很多人需要照顾,有很多人需要接骨,有很多人的伤口需要缝合,甚至还有数十名昏迷不醒的病人需要换药。
只要有时间,她很肯定自己可以驱赶瘟疫。或许有些人已经病入膏肓,可能造成终身残疾或死亡。但大多数的孩子只要他们撑过今晚,都有痊愈的希望。
她召集自愿者,分配药物,吩咐他们在外面的伤者开始拥入时该做什么处理。
罗杰看着黎莎和其他人忙进忙出,一边调整琴音,内心深处总感觉自己像个懦夫——魔印人也许说得很对——他应该发挥自己的长处,就像艾利克以前常说的那样。但这个想法并不能美化躲在石墙后看着其他人奋勇战斗的畏缩。
不久前,他还无法接受放下小提琴,拿起武器的想法,但现在的他实在更想拿起武器一同拼杀。
如果能够活下来讲述这个故事,“伐木洼地之战”的故事会成为神话。但自己在故事中扮演什么角色呢?躲在安全的地方演奏小提琴,根本不值得用一句话去描述,更别提长篇大论。
第三十一章 伐木洼地之战
332 AR
站在广场最外围的是主力——伐木工。长期的砍树和搬运木材让他们都变得健壮,但有些年老的伐木工早已过了最佳状态,比如杨·葛雷;而其他人还没有完全长大成人,比如伦的儿子林德。他们挤在一个便携式魔印圈内,紧握斧头柄的手心已沁出汗来,静静等待着决战的时刻。
伐木工身后,三头最肥的母牛被拴在广场中央的木桩上。他们吃了黎莎配制的迷药晚餐,正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母牛之后是最大的魔印圈。这些战士不如伐木工强壮,但人数上绝对是主力,其中近一半是女人,最年轻的仅十五岁。她们神情冷峻地站在自己的丈夫、父亲、兄弟与儿子身旁。但屠夫道格的妻子梅伦,她身材魁梧,手持魔印屠刀,丝毫不逊于伐木工人。
他们身后是铺着油布的陷坑,圣堂大门正前方是第三道魔印圈,史黛芙妮及其他年纪不大或身体太虚弱,不适合在泥泞广场中奔袭的镇民手持长矛立于其中,以静制动。
几乎所有镇民都手持魔印武器。其中有些拿短武器的人还以水桶盖当木盾,上面绘有禁忌魔印。魔印人只做了一面这种木盾,但其他人仿制的分毫不差。
一群十来岁的小孩站在畜栏的栅栏边缘、魔印桩后方,手持弓箭和投石器,充当重炮手。几个成人拿着雷霆棒和班恩的薄玻璃瓶,瓶口塞有湿布。更小的孩子手持油灯,头戴兜帽遮雨,负责点燃武器。不愿参与作战的人躲在他们后方的遮棚,和牲畜挤在一起,而遮棚里还准备了不少布鲁娜的庆典烟火。
有不少人很犹豫,一会儿想凑热闹来参与作战,一会儿却又后悔,宁愿被镇民笑话也要躲在魔印后,比如安迪。当魔印人骑着黎明舞者巡视广场时,他看见不少人热切地望着畜栏,脸上满是恐惧。
地心魔物出现时,叫声此起彼落,村民们被吓得纷纷后退,信念濒临崩溃。战斗还没开始,恐惧几乎击垮伐木洼地镇民。魔印人所说的恶魔弱点在强大的恐惧前根本产生不了什么鼓舞的作用。
魔印人注意到班恩在发抖,他的一条裤管已被尿湿了;他翻身下马,站到玻璃匠身旁,给他壮胆。
“你为什么站在外面,班恩?”他提高音量,让所有人都听见自己的问话。
“我的……我的女儿们。”班恩说着指向圣堂。他手中的长矛几乎快要脱出手掌。
魔印人点了点头。大多数伐木洼地的镇民都是为了守护躺在圣堂中的亲人而战。否则,他们宁愿躲在畜栏里。他指向在广场上的地心魔物。“你怕他们?”他问,声音依然洪亮。
“是……是的。”班恩努力回,泪流满面。其他人纷纷点头。
魔印人脱掉长袍。镇民没有见过他脱掉衣服的模样,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他浑身上下满是刺青。“看着。”他对班恩说道,但其实是要所有人都听见。
他走出魔印圈,大步迎向一头刚开始凝聚形体的木恶魔。他回头一望,尽可能与伐木洼地的镇民目光相对。眼看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叫道:“看着,这些就是你们恐惧的东西!”
魔印人突然转身,猛力出击,一掌击中地心魔物的下颚,在一阵魔光中击身高超过七英尺的木恶魔。恶魔痛苦尖叫着跳起来,身体一缩,准备还击。镇民呆立原地,目不转睛,所有人都以为魔印人必死无疑。
木恶魔一扑而上,但魔印人踢掉一只草鞋,转身回旋,近距离踢向地心魔物。他的脚跟击中恶魔胸口的硬壳,发出雷鸣般的声响,恶魔再度向后跌出,胸口一片焦黑。
一头体型较小的木恶魔趁他追击猎物时急冲而来助战,但魔印人一把抓住他的前臂,闪入它的身后,挺起魔印大拇指插入对方的双眼。只听见一阵滋滋作响,地心魔物放声哀嚎,伸爪抓脸,向旁跌开。
眼看盲眼恶魔团团乱转,魔印人再度冲向一头想逃跑的恶魔,转到正面迎接。他回旋侧身,在接近地心魔物时一跃而起,魔印手臂紧扣对方脑袋。他使劲挤压,完全忽略恶魔试图摆脱他的挣扎,他等待魔力迅速聚集,最后在一股爆发的魔力中,将恶魔脑袋捏碎,一同跌入泥巴。
魔印人从尸体旁站起来,其他恶魔纷纷退开与他保持距离,口中嘶嘶作响,搜寻他的弱点。魔印人朝它们大吼一声,站得近的几头恶魔转身就跑。
“该害怕的不是你,班恩!”魔印人叫道,声音如同暴风,“该害怕的是它们!”
他走向班恩身旁,只见对方已不再颤抖。“下次心生恐惧时,”他说着捡起长袍,擦拭身上的泥巴,“记住这点。”
伐木洼地的镇民都不支声,但不少人下跪,伸手在身前比划魔印。
“解放者。”班恩喃喃说道,其他人纷纷跟着低声念诵。
魔印人使劲摇头,雨水四下飞散。“你就是解放者!”他吼道,用力戳着班恩的胸口。“还有你!”他大叫,转身抓起一个跪在自己脚边的男人。“你们都是解放者!”他奋力吼叫,挥手指向所有站在黑夜中的人们。“如果地心魔物惧怕一个解放者,就让它们面对一百个解放者吧!”他挥舞拳头,镇民齐声鼓噪。
这个场面让刚刚成形的恶魔惊疑不定,它们前后徘徊,低声嘶吼。它们很多放慢脚步,一个接着一个压低身形,肌肉贲起。
魔印人转向左翼,魔印眼透视黑暗。火恶魔避开积水的壕沟,但木恶魔丝毫不当回事,继续沿着壕沟而行。
“点火。”他指向壕沟叫道。
班恩以拇指摩擦一根火焰棒,掌心遮蔽风雨,点燃一根火焰飞哨的引信。引信滋滋作响,班恩手臂一扬,将火焰飞哨抛向壕沟。
引信在半空中烧尽,火焰飞哨的一端爆出火光。厚纸管化作火轮迅速旋转,在坠落壕沟中的燃油泥浆时发出尖锐的呼啸声。
木恶魔在脚下及膝的火海里尖声惨叫。它们拔腿就跑,惊慌失措地拍打身上的火焰,燃油四溅、火势不断扩散。
火恶魔欢天喜地地跃入火海,完全忘记隐藏其下的积水。魔印人微笑地看着它们在雨水沸腾时尖叫。
火焰将广场笼罩在摇曳不定的火光中,在看见眼前恶魔涌出的数量后,镇民们纷纷倒抽一口凉气。风恶魔划破天空,在风雨中飞来飞去。灵活的火恶魔四下转动,双眼和口中绽放红光,照亮位于敌阵外围的巨大恶魔轮廓。还有木恶魔,很多很多木恶魔。
“好像森林里的树妖对抗伐木工。”杨·葛雷语气敬畏地说道,许多伐木工都一脸恐惧地点头。
“这辈子还没有碰过一棵我砍不倒的树。”加尔德低声吼道,举起斧头。这话激起伐木工的斗志,使其士气大振。
地心魔物迅速反狼,张牙舞爪地朝伐木工人们冲过来。魔印圈的力场挡下它们的攻势,伐木工高举斧头准备攻击。
“忍住!”魔印人叫道,“牢记战略!”
众人蓄势待发,任由恶魔徒劳无功地冲撞力场。地心魔物沿着魔印圈外围游走,试图寻找弱点,不久伐木工的身影就淹没在恶魔形成的树皮潮浪中。
第一个发现母牛的是体型比猫还小的火恶魔。它尖叫一声,跳到一头母牛的背上,利爪深深抓入。母牛猛然惊醒,在小恶魔咬下一块皮时痛苦哀嚎。
这个声音让其他地心魔物抛下伐木工,扑向母牛,将它们撕成碎片,鲜血混杂着雨水染红了泥泞的地面。甚至还有一头风恶魔俯冲而下,咬走一块牛肉,随即逃回天空。
转眼间,母牛被分食得尸骨无存,但地心魔物在血液刺激下,更加疯狂。它们朝下一道魔印圈前进,攻击魔印力场,溅起阵阵魔法火星。
“忍住!”魔印人对伐木工们叫道。他将长矛移往身后,目不转睛地观察恶魔,静静等待。
接着他看见了。一头恶魔脚步踉跄,失去平衡。
“现在!”他大吼一声,跳出魔印圈,一枪刺穿一头恶魔的脑袋。
伐木洼地的镇民在一阵原始的吼叫声中展开攻击,扑杀一群中毒的地心魔物,肆意狂砍猛刺。恶魔放声尖叫,但在黎莎的迷药作用下步履蹒跚,反应十分迟钝。镇民依照指示成群进攻,趁恶魔转移注意时自后方突刺。魔印武器光芒大作,而这次洒入空中的是恶魔的黑色脓汁。
梅伦用屠刀干净利落地砍下一头木恶魔的手臂,而她丈夫道格则以切肉刀插入恶魔腋下。刚刚吃了药牛的风恶魔坠落在广场上,班恩将长矛使劲扭转,在魔印矛头的魔光中刺穿地心魔物的硬壳。
拿盾的镇民发现恶魔爪无法攻破木盾上的魔印,顿时信心大增,加速攻击头昏脑涨的地心魔物。
但不是所有恶魔都吃过下了病药的牛肉,位于后方的恶魔开始向前进逼。魔印人一直等到奇袭的效果达到最大时,才开口叫道:“炮手准备!”
畜栏中的孩童齐声喊叫,将玻璃瓶装入投石器,瞄准挤在伐木工魔印圈前方的恶魔投射而出。薄玻璃在木恶魔树皮般的外壳前粉碎,洒下连雨水也冲刷不掉的液体。恶魔高声大叫,但无法突破小畜栏的魔印桩。
趁着地心魔物被烧得发狂时,油灯手忙碌奔走,点燃包着沥青碎布的箭头及布鲁娜备制的烟花的引信。他们没有依照指示同时发射,但结果没有多大差别,第一支火箭射出,点燃一头木恶魔背上的液态恶魔火,恶魔凄声惨叫,撞上另一头木恶魔。对方跟着也起火燃烧。庆典爆竹、手甩炮以及火焰飞哨夹杂在暴雨般的火箭中,强光和巨响吓退了某些恶魔,并点燃其他恶魔。夜空因为燃烧的恶魔而大放光明。
其中一支火焰飞哨击中伐木工魔印圈前方的浅沟,而这条浅沟横跨整座广场。火星点燃沟中的液态恶魔火,火势一发不可收拾,数头木恶魔旋即着火,剩下的恶魔则被挡在火线外。
而在魔印圈之间及远离火场的地方,双方已打得难分难解。吃了药牛的恶魔纷纷倒地,但它们的伙伴让武装镇民胆战心惊。队伍开始走散,有些镇民因恐惧而后退,给地心魔物留下突破战线的机会。
“伐木工!”魔印人在刺死一头火恶魔的同时叫道。
现在没有后顾之忧,加尔德和其他伐木工齐声喊叫,跳出魔印圈,自后方攻击包围魔印人部队的恶魔。就算没有魔法守护,木恶魔的外壳依然如同老树皮般坚硬,但砍树皮对伐木工来说是家常便饭,而他们斧头上的魔印彻底克制住了恶魔外壳的魔力。
加尔德是第一个感受到恶魔体内的魔法震撼的伐木工,并利用地心魔物本身的力量来对抗它们。魔法的冲击沿着斧柄而上,导致他的手臂短暂刺痛,同时也感到难以言喻的喜悦——力量瞬间大增。他一斧砍向恶魔的脑袋,接着大吼一声,迎向第二头恶魔。恶魔腹背受敌,大受打击。数百年的记忆让它们认定人类根本不足畏惧,所以在遭受抵抗时措手不及。圣堂唱诗班楼座窗口后的汪妲箭无虚发,每支魔印箭矢如同闪电般贯穿恶魔的躯体。
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痛苦的惨叫声远远传开。远方传来地心魔物回应的战呼。
敌方的援军不断涌来,而伐木洼地的镇民陷入背水死战的境地。
恶魔不久便突破劣势。即使少了刀枪不入的外壳,世上还是没有多少人能够与木恶魔正面冲突。即使是最弱小的恶魔,力量也与加尔德相当,一般人根本无法与恶魔的力量相比。
梅伦冲向体形和大狗差不多的火恶魔,屠刀染满木恶魔的脓汁。她将木盾举在前,屠刀在后,准备出击。
地心魔物大吼一声,对她吐出一团火焰唾液。她举起木盾防御,但盾牌上的魔印不能防火,木盾起火燃烧。梅伦在手臂烧伤时大声尖叫,扑倒在地,在泥泞中翻滚。恶魔猛扑上来,危急时刻被丈夫道格救下,壮硕的屠夫把火恶魔当作肉猪般开膛破肚,但在对方熔岩般的血液点燃他的皮围裙时放声惨叫,挥刀割裙,顾不上恶魔的攻击。
一头木恶魔四脚着地,躬身闪过艾文的利斧,趁他不注意时一跃而起,将他扑倒。眼看恶魔张口就要咬下。他尖声大叫,接着听见一阵狗叫,他的猎犬自侧面扑来,撞开恶魔。艾文立刻起身,对着地上的地心魔物一斧砍下,不过有头猎犬惨遭恶魔毒手。艾文放声怒吼,补上一斧,随即转身面对另一头恶魔,愤怒像火苗般从双眼中喷涌出来。
正在此时,浅沟中的恶魔燃烧殆尽,另一边的木恶魔冲上前来。
“雷霆棒!”魔印人在驾驭黎明舞者踏死一头石恶魔时大声叫道。
收到命令后,炮手中最年长的人们取出最珍贵也最强力的武器。雷霆棒总数不到一打,因为布鲁娜不愿意多做,她担心如此强力的武器会被滥用。
他们点燃引信,将雷霆棒抛向身前的恶魔。其中一名镇民手滑,雷霆棒掉落泥地。他迅速弯腰捡起,但来不及了。雷霆棒在他手中爆炸,将他和油灯座炸成碎片,旁边好几人都被震倒在地,痛苦惨叫。
一根雷霆棒在两头木恶魔间爆炸。恶魔摔在地上,身受重创。其中一头树皮外壳起火燃烧,无力起身;另一头则在泥泞中扑熄火势,抽搐几下后一爪撑地,挣扎起身。他体内的魔法开始自我疗伤。
另一根雷霆棒砸向一头身高九英尺的石恶魔,被恶魔一把接住,扔过头去,好奇地盯着雷霆棒,眼睁睁地看着它在眼前爆炸。
当烟雾消散后,恶魔却神态自若地屹立在原地,继续朝广场中心的镇民冲过来。汪妲朝他射了三支重箭,但它只是吼叫几声,怒不可抑地继续冲刺。
加尔德迎上前去,扯开喉咙与它对吼。高大的伐木工低头避过恶魔的攻击,一斧砍入它的胸口,手臂上随即传来魔法能量涌来的快感。恶魔最后因能量枯竭倒在地上,加尔德站在它身上才能从它那厚重的外壳中拔出斧子。
一头风恶魔俯冲过来,长着倒钩的利爪差点将弗林切成两半。唱诗班楼座上的窗口传来一阵尖叫,汪妲一箭击毙地心魔物,但伤害也造成,她的父亲倒地不起。
一头木恶魔一爪挥落,将伦斩首,脑袋飞出十多米远。在他的斧头掉在泥地上的同时,他儿子林德已扑过来将这头恶魔的手臂一斧砍断。
右翼畜栏附近,杨·葛雷与恶魔的利爪擦身而过,但这一击已将老人撂倒。地心魔物紧紧追击在地上挣扎爬行的老人,但安迪突然呜咽一声,跳出魔印圈来,捡起伦的斧头狠狠劈开恶魔的背脊。
其他人纷纷从畜栏里涌了出来,完全将恐惧抛到脑后,捡起阵亡者的武器,或将伤者拖往安全的地方。基特在最后一瓶恶魔火上塞入碎布,点燃后抛向一头木恶魔,以掩护他的姊妹们将一位受伤的男人拖入畜栏。木恶魔着火燃烧,基特振臂欢呼,直到一头火恶魔跳到燃烧着的地心魔物身上,在烈焰中欢声尖叫。基特拔腿就跑,但火恶魔一把窜到了他的背上,将他压倒。
魔印人在战场上游走,有时以长矛刺杀恶魔,有时赤手空拳屠杀对手。黎明舞者跟在他身边,以巨蹄和尖角参与混战。他们观察哪里战况激烈就往哪里冲,驱散地心魔物,然后把它们留给镇民尽情宰杀。他已数次阻挡恶魔的致命一击,解救危难的镇民,鼓励他们继续作战。
兵荒马乱之际,一群地心魔物闯过广场中线,穿过第二道魔印圈,踏上油布,坠入布满魔印长钉的陷阱。大多数恶魔猛烈抽搐,在劫难逃,但其中一头恶魔避开底部长钉,爬上洞口。一把魔印利斧在他有机会回到战场或试图逃亡时砍下了它的脑袋。
然而,地心魔物不断涌现,在深坑曝光后,它们开始绕道前行。一声尖叫过后,魔印人随即转身,只见圣堂门口已陷入苦战。地心魔物可以闻到圣堂病人和伤患的味道,疯狂地飞溅着热血与脓汁要突破防线,展开屠杀。现在就连画在木板上的魔印都被不停落下的雨水或冲刷或遮盖得变形了。
圣堂门外石板地上涂抹的油脂降低了地心魔物进攻的速度。好几头恶魔摔倒在地,或是撞上第三道魔印圈的力场。但它们张开利爪插入地面,继续前进。
门口的女人躲在魔印圈内以长矛攻击恶魔,暂时阻挡住了恶魔的攻势,但史黛芙妮的矛头卡在一头恶魔的外壳中,整个人被拉出了魔印圈,她的一条腿则在挣扎时缠上了便携式魔印圈的绳索。魔印牌被拉得移了位,魔印网立即崩溃。
魔印人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越过十二英尺宽的深坑,但晚了一步。当他冲入战局时,圣堂门口已倒下不少人,血流了一地。
混战结束后,他和仅存的几名女子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令人惊讶的是,史黛芙妮竟然还没倒下。她全身溅满脓汁,但似乎没有什么大碍,她的眼中流露着坚定的信念。
一头高大的木恶魔疾冲而来,他们同时转身,准备战斗,但地心魔物在进入攻击范围前突然蹲下,一跃而起,跳过她们的头顶,窜上圣堂的石墙。它的利爪轻易地在墙面找到空隙,在魔印人有机会抓住它的尾巴前沿着墙爬了上去。
“小心!”魔印人对汪妲叫道,但对方专心瞄准,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警告。恶魔将她一把抓起,随即抛到脑后,仿佛只是扔什么挡路的东西。魔印人疾冲而出,划过地上的油脂和泥巴,在他落地前接住血肉模糊的身躯,但就在一瞬间,恶魔已跳入窗口,进入圣堂。
魔印人冲向侧门,但一过转角立刻停步,看着面前十几头身中迷惑魔印而茫然呆立原地的恶魔。他大吼一声,冲向恶魔,心里明白自己绝不可能及时进入圣堂。
圣堂的石墙内回荡着痛苦的呻吟,刺激了门外恶魔不断吼叫,更是让所有人精神紧绷。圣堂中,有些人放声哭泣;有些人缓缓摇晃,恐惧颤抖;有些人翻来覆去,胡言乱语。
黎莎努力让大家保持冷静,安慰神志清醒、用药轻微的人,不让他们撕扯自己伤口的缝线,或是防止神志不清的人在极度恐惧下自寻短见。
“我可以战斗!”史密特坚持,强壮的旅店主人不顾罗杰的劝阻,拖着可怜的吟游诗人行走。
“你身体不适!”黎莎冲上前去大叫,“你出去会送命的!”她一边走,一边将小瓶子的药粉倒入一块碎布。只要将碎布压在他脸上,药粉立刻就能让他昏迷。
“我的史黛芙妮在外面!”史密特叫道,“我的儿子和女儿!”他趁黎莎扬起碎布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力将她推向一旁。她倒在罗杰身上,两人摔成一团。史密特伸手去抬大门门闩。
“史密特,不要!”黎莎尖叫,“你会把恶魔放进来的,把我们全害死!”
但神志不清的旅店主人毫不理会她的警告,两手抓起门闩,使劲往上抬。
妲西抓住他的肩,将他转过身来,随即一拳击中他的下颚。这拳打得史密特再转一圈后瘫倒在地。
“有时候最直截了当的方法比药草和针线更有效。”妲西一边说着,一边甩手以减轻刺痛感。
“我终于知道布鲁娜为什么老拿根拐杖了。”黎莎同意道。两人拖起史密特的手臂将他拉回草垫。大门后,突然响起雷鸣般的捶打声。
“听起来好像地心魔域的所有恶魔都在试图破门而入。”妲西喃喃说道。
“楼上传来撞击声,紧接着是汪妲的尖叫。唱诗班楼座的栏杆粉碎,木梁倒塌,压死位于正下方的男人,同时还压伤了另一人。一个庞大的身躯跳入人群,落在一个病人身上,号叫一声,在病人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前扯断了她的脖子。”
木恶魔立起身来,高大骇人,那一瞬间,黎莎感觉心脏已停止了跳动。她和妲西僵在原地,史密特变成两人致命的负担。魔印人给她的魔印短矛靠在墙上,距离很远,就算带在身边,他也怀疑自己有没有办法阻挡这头巨大的地心魔物。恶魔朝他们吼叫,他觉得自己的膝盖软得跟面团似的。
接着罗杰出现了,挡在他们和恶魔之间。地心魔物对他嘶吼,他则大力咽下一口口水。所有本能都教他拔腿就跑,但他将小提琴抵在下巴上,将琴弓搭上琴弦,忧伤哀怨的旋律随即回荡在圣堂中。
地心魔物对着吟游诗人张牙舞爪,牙齿又尖又利,如同尖刀,但罗杰继续演奏,木恶魔犹豫不前,侧着脑袋好奇地凝望着他,好似在思考着什么。
不久后,罗杰开始左右摇晃。恶魔的目光集中在小提琴上,和他做出同样的动作。
罗杰信心大增,朝左方踏出一步。
恶魔照做。
他又踏回右方,地心魔物还是照做。
罗杰继续演奏,缓缓沿着木恶魔外围绕圈。着魔的恶魔亦步亦趋地跟随他的脚步,直到它远离惊慌恐惧的病人。这时黎莎已放下史密特,取回他的魔印矛。使用小如荆棘的魔印矛攻击恶魔可能轻易遭高大的恶魔反击,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迎上前去,心知这样的机会稍纵即逝。她咬紧牙关,加速冲刺,使尽全力将魔印矛扎入地心魔物的背心。
她看到一道强光,感受魔法能量直窜上自己的手臂,接着整个人向后弹开。她看着恶魔尖叫挣扎,试图拔出仍在他背上闪闪发光的魔印矛。罗杰闪向一旁,躲开恶魔死前的最后一击。恶魔撞开圣堂大门,随即倒地身亡。
众恶魔高声欢呼,涌进大门,接着被罗杰的音乐所感染。他不再演奏之前宁静的曲调,改拉尖锐刺耳的单音,迫使地心魔物捂住双耳,跌跌撞撞地倒退出去。
“黎莎!”侧门突然被撞开,黎莎转身看见全身满是恶魔脓汁和自身鲜血的魔印人冲了进来,急切地四下张望。他看见木恶魔的尸体躺在地上,接着转头面对她的目光,关怀之情显而易见。
她很想要冲入他的怀中,但他已经转身冲向破碎的大门。罗杰一夫当关,他的音乐如同魔印网般阻挡恶魔的去路。魔印人踢开木恶魔的尸体,拔出魔印矛掷回黎莎手中,接着又冲入黑夜。
黎莎借着大门望向广场中的杀戮现场,心头突然一紧。数十名孩子或死或伤地躺在泥泞中,而战事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妲西!”她大叫,妲西冲到她身旁,两人随即奔入黑夜,奋力将伤者拖进圣堂。
黎莎赶到时,汪妲正躺在地上大口喘息,恶魔抓伤的地方衣衫破碎,染满鲜血。一头木恶魔在她和妲西弯腰抬她时急扑而来,但黎莎自围裙中取出药瓶顺势抛出,在恶魔的脸上化为碎片。溶剂吞噬恶魔的双眼,痛得恶魔仰头哀嚎,两名草药师连忙抬着伤员跑进圣堂。
黎莎对助手大声吩咐几句,接着再度冲入广场。罗杰站在门口,不断拉出刺耳的音阶,形成一道音乐墙,维持通路净空,守护着黎莎及其他帮忙运送伤患的人们。
一整个晚上战事起起伏伏,让疲惫的镇民有机会跑回魔印圈或进入圣堂喘口气,甚至喝口水。其中有一小时内完全没有看见半头恶魔,而在那之后的一小时他们得对抗一群显然从数里外赶来支援的恶魔。
雨停了,但没有人确切记得是什么时候停的,他们的心思全都放在攻击恶魔或是救助伤员上。伐木工在圣堂门口形成了人墙,罗杰则在广场上巡演,以小提琴驱赶恶魔好让镇民救助伤患。
第一道晨曦划破地平线时,广场上的泥巴已和人血和恶魔脓汁混合成恶心的烂泥,到处是尸体和残肢。在阳光照射下,恶魔尸体突然着火燃烧时吓得镇民四散奔跑。一如散布广场四周的液态恶魔火,太阳终结了这场战役,将仅存几头还在挣扎的恶魔活活烧成灰烬。
至少还有半数参战的战士幸存下来。魔印人望着他们,惊讶地在他们脸上找到了力量及决心,与一天前判若两类不同的人。他们或许在昨晚失去了许多,但伐木洼地的镇民从来不曾像此刻坚强。
“感谢造物主。”约拿牧师说,拄着拐杖走进广场,看着恶魔在晨曦中化为灰烬,在身前凭空比画魔印。他走向魔印人,在他面前站定。
“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他说。
魔印人摇头。“不,是你们的功劳,”他说,“所有人的功劳。”
约拿点头。“没错。”他同意道,“但这是因为你出现在镇上指导我们作战。难道你至今依然怀疑这点吗?”
魔印人皱起眉。“把这场胜利归功于我个人,等于是贬低昨晚战死者的价值。”他说,“不要再提那些预言了,牧师,这些人不需要它们。”
约拿深深鞠躬。“如你所愿。”他说道。但魔印人知道不可能阻止他们流传他们心中的预言……
第三十二章 解放者洼地与解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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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莎挥手招呼从道上骑马奔来的罗杰和魔印人,在他们翻身下马时将魔印刷放回门廊旁的碗中。
魔印人上前检查她绘在栏杆上的魔印。“你学得很快。”说道,“这些魔印能抵挡一大群地心魔物。”
“很快?”罗杰问,“黑夜呀,这种说法太含蓄了。不到一个月前,她还分不清楚风魔印和火魔印的差别。”
“你说得没错。”魔印人说,“我见过出师五年的魔印师都画不出你这种线条。”
黎莎微笑。“我的学习能力向来很强,而你和我父亲都是好老师,真希望我以前有花时间学。”
魔印人耸肩。“最好我们都能穿越回去,根据即将发生的事改变我们做过的决定。”
“那我想我会过着截然不同的一生。”罗杰同意道。
黎莎大笑,带领他们进入小屋。“晚餐就快好了。”她说着朝灶台走去。“镇议会开得怎么样?”她一边搅拌热腾腾的锅子一边问道。
“一群白痴。”魔印人咕哝道。
她再度大笑。“那么顺利?”
“镇议会投票决定将镇名改为解放者洼地。”罗杰说。
“不过是个名字罢了。”黎莎说着,来到餐桌旁帮他们倒茶。
“名字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名字代表的意义。”魔印人说,“我说服镇民不要当面称呼我为解放者,但他们背着我还是这样叫。”
“只要你接受这个称号就不会这样困扰了。”罗杰说,“你没办法阻止人们流传这样的传奇故事,此刻前往克拉西亚沙漠的所有吟游诗人都在传诵这个故事了。”
他摇头。“我不会为了减轻困扰而说谎假扮其他人,如果我想过无忧无虑的日子……”他没说下去。
“重建工作如何?”黎莎问,在他陷入回忆前将他拉回现实。
罗杰微笑。“镇民服用你的药水后身体已无大碍,现在镇上几乎是以一天一栋新房的速度重建。”他说,“再过不久你就可以搬回镇上去住了。”
黎莎摇头。“这栋小屋是布鲁娜的遗产,今后这里就是我家。”
“这里距离镇上太远,你会远离禁忌魔印圈的守护范围。”魔印人警告道。
她耸肩。“我了解你将新街道规划为魔印状的用心。”她说,“但身处禁忌魔印圈外也有好处。”
“喔?”魔印人问,扬起一边魔印眉毛。
“住在恶魔可以轻易踏足的土地上能有什么好处?”罗杰问。
黎莎啜饮热茶。“我妈也拒绝搬家,”她道,“她说有了你的新魔印,加上那些伐木工看到恶魔就砍,根本没有搬家的必要了。”
魔印人皱眉。“我知道表面上看来我们赶跑了恶魔,但根据恶魔战争的历史来看,它们肯定不会就此作罢。它们会卷土重来,而我希望伐木洼地作好准备。”
“解放者洼地。”罗杰更正道,笑嘻嘻地看着魔印人。
“只要你留在这里,他们就会做好准备。”黎莎说,刻意忽略罗杰,继续喝茶。他透过杯缘仔细观察魔印人。
看到他欲言又止后,她放下茶杯后。“你要离开。”她说,“什么时候?”
“等镇民准备好后。”魔印人回答,没有否认她的结论。“我已经浪费了很多年,私藏这些能让自由城邦名副其实的魔印。我亏欠所有提沙境内的城市和村庄,没有让他们取得足以对抗黑夜的力量。”
黎莎点头道。“我们想要帮你。”
“你们已经在帮了。”魔印人说,“伐木洼地有你照顾,我就可以放心离开。”
“你需要更多帮助。”她说,“要有人教其他草药师制作火药和毒药、治疗地心魔物造成的伤害。”
“你可以写下来。”魔印人说。
黎莎轻哼一声。“把火焰的秘密交给男人?太不靠谱了。”
魔印迟疑片刻,摇摇头。“不,你们两个只会拖慢我的脚步。我在野外一待就是一个月,你们无法承受那种旅程。”
“无法承受?”黎莎问。“罗杰,把窗叶关起来。”她命令道。
两个男人好奇地看着她。
“关起来。”她下令,罗杰起身照做,遮蔽阳光,屋内立即陷入昏暗。黎莎已开始摇晃一个药水瓶,全身笼罩在一道磷光中。
“暗门。”她说。魔印人拉起通往存放恶魔火的地窖暗门,空气中随即弥漫化学药剂味。
黎莎高举玻璃瓶,领头步入黑暗。她来到墙上的烛台前,将磷光药水倒入玻璃罐,而魔印人能于黑暗中视物如同白昼的魔印眼早在磷光照亮地窖前瞪得老大。
地窖中多了好几张沉重的大桌,而那些桌上摆了五六具处于不同解剖阶段的地心魔物尸体。
“造物主呀!”罗杰惊叫,窒息,恶心欲吐。他冲上楼梯,张大口急促地喘息。
“好吧,或许罗杰暂时还无法承受。”黎莎笑着承认道。它转向魔印人。“你知道木恶魔有两个胃吗?一个叠在另一个上面,形状类似沙漏。”她拿起工具,剥开恶魔尸体的层层皮肤开始解说。
“它们的心脏不在中央,而是位于胸腔右下方。”她继续道,“但在第三根和第四根肋骨间有一条缝隙。我认为这是试图给予恶魔致命一击的人应该具备的知识。”
魔印人讶异地看着她指的地方。再度望向黎莎时,表情仿佛初次见她。“你是打哪弄来的……”
“我吩咐你派来巡逻附近的伐木工们帮我弄来的。”黎莎说,“他们很乐意为我提供试验品。我还有其他发现,这些恶魔没有性器官,它们全是中性。”
魔印人满脸惊讶地看着她。“这怎么可能?”
“这在昆虫界算是十分常见的现象。”黎莎说,“有从事劳动和防御的劳工阶级,也有负责控制巢房的有性阶级。”
“巢房?”魔印人问,“你是指地心魔域?”
黎莎耸肩。
魔印人皱眉。“安纳克桑的墓室中有些壁画,描绘第一次恶魔战争的壁画,画里有些我从来不曾见过的地心魔物品种。”
“不意外。”黎莎说,“我们对恶魔所知甚少。”
她伸手握住他的双手。“我这辈子一直有种感觉,觉得自己在等待某件比煎煮药水、接生小孩和接骨缝伤口更有意义的事。”她说,“这是帮助更多人的机会。你认为大战即将来临?罗杰和我可以帮你赢得这场战争。”
魔印人点头,轻捏她的掌心。“你说得对。”他说,“镇民能够撑过第一天晚上不只是我的功劳,同时也是你和罗杰的功劳。我如果不接受你们的帮助,那就太愚蠢了。”
黎莎迎上前去,将手探入兜帽中。她的掌心冰凉,他轻轻在她的手上挨了一会儿。“这间小屋睡得下两个人。”她低声道。
他瞪大双眼,她感觉到他全身紧绷。
“这比面对恶魔更令你害怕吗?”她问,“你这么讨厌我吗?”
魔印人摇头。“当然不是。”他说。
“那是为什么?”她问,“我不会阻止你作战。”
魔印人沉默片刻。“两个人在一起,很快就会冒出第三个人。”他终于说道,同时放开她的手。
“那有什么不好吗?”黎莎问。
魔印人深深吸一口气,移动到另一张桌旁,回避她的目光说道。“那天早上和恶魔搏斗时……”
“我记得。”黎莎见他欲言又止,鼓励他道。
“那头恶魔试图逃回地心魔域。”他说。
“并且试图拖你一起回去。”黎莎说,“我看到你们两个化为烟雾,沉入地底。把我吓坏了。”
魔印人点头。“我比你更害怕。”他说,“通往地心魔域的通道为我而开,呼唤着我,拉拽着我。”
“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黎莎问。
“因为那不是恶魔干的,是我干的。”他说,“是我在控制当时的转变,是我把恶魔拖回太阳下。即使现在,我还能感受到地心魔域的召唤。只要愿意,我随时能和其他地心魔物一起进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的魔印……”黎莎开口。
“和魔印无关。”他摇头说道,“我告诉你,是我的关系。这些年来我吸收太多它们的魔力,我根本已经不是人了,谁知道我会生下什么样的怪物?”
黎莎凑上前去,双手捧起他的脸颊,就和他们做爱那天早上一样。“你是个好人。”她说,眼中闪烁着泪光,“不管魔法对你造成多少影响,这点一直没有改变,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她上前吻他,但他心意已决,将她推开。
“对我很重要。”他说,“除非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不然不能和你在一起,不能和任何人在一起。”
“那我一定会查出你是什么。”黎莎说,“我保证。”
“黎莎,”他说,“你不能……”
“不要告诉我不能做什么事!”她叫道,“我这辈子已经听够这种话了。”
他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我很抱歉。”
黎莎抽噎着,双手放在他的手上。“不要抱歉。”她说,“这是需要诊断及治疗的疾病,就像其他任何疾病。”
“我没有生病。”魔印人道。
她哀伤地看着他。“我知道。”她说,“但你不知道你没病。”
克拉西亚沙漠地平面上一阵骚动。数千人一排排涌出,身裹宽松的黑袍,遮蔽脸庞以抵挡刺人的风沙。前锋部队由两组骑兵组成,人数较少的装扮轻盈,骑乘快马,人数较多的一队骑着适合横越沙漠的驼背猛兽。他们身后跟着一列列步兵,而步兵身后跟着一望无际的补给车队。每名战士都扛着刻有复杂魔印的长矛。
位于部队最前方的是身穿白袍的男人,骑着一匹毛皮光滑的纯白战马。他举起一手,身后的大军立刻停止,无声静立,凝视着眼前的安纳克桑废墟。
与手下战士携带的木矛或铁矛不同,这个男人手里握着闪亮的远古魔印长矛。他是阿曼恩·阿苏·霍许卡敏·安·贾迪尔,但他的子民已经好几年不曾以这个名字称呼他了。
他们称他为沙达玛卡,解放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