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一九八一年,我回到老家中学当了一名灵魂工程师,教语文。人生的荒谬莫过于如此。我这种混蛋居然也为人师表,对着一个个面黄肌瘦的孩子信口开河。这也罢了,在八十年代初,一名“孩子王”远不如一个手扶方向盘的司机更受人尊重。母亲不无沮丧,埋怨继父不该让我去考这个劳什么子的师大,也埋怨他的无能。继父已沦落为汽车队的一名普通司机,不能再为我走后门了。

毕业分配对我打击巨大。许多同学留在省城,更多的去了机关,我是最惨的一个。几年后,因为特殊情况,我违背组织原则,偷看了自己的档案。真他妈的厚。我在大学第一年的英勇事迹被载入档案,“该同学受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的影响,有不良的思想倾向,未能树立起高尚的思想观与正确的人生观”,这行颇有魏体之风的钢笔字向我揭示了谜底。我二话不说,抽出它,把这条看不见的附骨之蛆焚为灰烬,并用一份假鉴定取而代之。

继父沉默无言,送了我一块“上海”牌的全钢防震十七钻的手表。我在街头漫无目的地闲逛,看着坐在自行车后座从我身边飘飘而过做了别人新娘的白素贞,心中充满苦涩。我又回到起点。三年的大学生涯恍若一梦。

所幸,学校里的年轻老师不少,大家没事便聚在一起打牌,讨论从台湾驾机回大陆的黄植诚,羡慕国家奖励他的六十五万元人民币以及某航校校长之职,为什么自己不能走这样的狗屎运?讨论著名的“叶九条”,一致认定,国民党虽然血债累累,不过,本是同根生,也该宽大为怀。讨论年初最高人民法院特别法庭对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十名主犯的判决,一致拥护党中央的英明决策。讨论五月逝世的国母宋庆龄的一生。顺便不忘把她与她那两个姐妹做一番比较。我们为电影“金鸡奖”、“百花奖”评选争得不可开交,也为国务院调整烟酒价格的通知破口骂娘。因为是文化人,骂娘都骂得有水平,不再直接提及生殖器,个个山路十八弯。

日子过得很无聊。该怎么形容呢?一点虚伪,十分刻薄,特别懒惰。

我的牌技突飞猛进,号称“屠夫”,尤精洗牌切牌,每日无事便拿着一幅扑克练手法。烟,就不必自己买了,总有人孝敬,赌注相应慢慢变大,从一包烟到一块钱,再到五块钱。玩到后面,同事不敢再奉陪,就扔了扑克,研究起围棋。围棋的底子是大学里打下的。七六年的聂卫平东渡日本,一举击败四名日本九段高手,取得七战六胜的战绩,获“聂旋风”的赞誉,在年轻人中间颇有影响。我给自己立下一个目标,超过聂卫平。很快,我凶悍的棋风笑傲全校,继而雄霸县城,以力大势沉招招见血见称。洋洋得意,以为独孤求败之际,一个同事的表弟来了。是一孩子,才十三岁,在旁边瞅我与他的表哥下棋,很谦虚地表示要向我请教。请教就请教,得有点彩头。否则,俺一个大老爷们哪有兴趣陪你这样的瓜娃子下指导棋?我的同事叫周贵生,就笑道,“国安,你不是挺牛的吗?不准你还下不过呢。”

我恼了。这还没毛的鸟就想啄马王爷的三只眼?摘下手上腕表,往桌上一拍,“老周,你平时不是眼馋得紧吗?我让先,他若赢了,这表归你;若赢不了,你这罐云子归我。”周贵生真不是好东西,咧嘴乐了,不仅乐,还扮出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架式,瞥了眼手中的云子,悲壮地说,“好,一言为定。”

得,就下吧。让我摸不着头脑的是,自己那把用得纯熟的刀头上不知什么缘故挂起了一块沉甸甸的铅,勉勉强强耍完三十六路,哪里都不得劲,下完,一数子,输了六目。我说,“三盘两胜。”大家别笑,俺当初就这样无赖。这回,没让先,猜棋,我猜到黑,欺他年幼,在天元上落下一子。这少年不动声色,点了星位。你来我往,渐入佳境,待到一局终了,再数,还是差二目。真邪。我两眼痴呆,眼见周贵生笑眯眯把表摸入口袋,心中大懊,说,“不行,这个不算。这两盘,我是与他闹着玩的。没拿出真本事。我一定是中午被饭撑着了。现在还没有消化。再下。我一定认真下。若输了,不仅这表归你,我他妈的还学狗爬犬叫。”我怎么可能下不过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呢?一定是周贵生使了妖法。我念了几遍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郑重其事地摆出星小目的开局。具体过程不复赘述。我又输了。输了十四目。我愈恼,更怒,也不去看那只表的去向,一把拽住那少年的手,吼道,“再下。”那一夜,我使出浑身解数,这刻耍刀枪棍戟,下刻弄斧钺钩叉,过了一会儿抓槊镗镰鐹,再搬鞭锏锤爪,到最后拐子流星也派上用场,翻起一双死鱼眼珠哀声泣告,总之,死缠烂打与这少年下了九盘棋,没赢一盘。

我彻底绝望,默默地望窗外的鱼肚白,默默地听公鸡打啼,默默地拍用火柴杆支住眼睑的周贵生的肩膀,默默地看面容仍然沉静不见丝毫倦色的奇怪少年,四肢落地,汪一下叫出声。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少年曾拜过一位专业棋手做老师,算是天才。可惜天不假年。当聂卫平一九八五年时在中日围棋擂台赛上立下赫赫战功时,他却在省城那条大河里溺水而亡。

周贵生拿走我的表,过了一些天,又送回来,说,不过是场玩笑,也就治治我的狂。周贵生把自己说得跟圣人一样,我清楚他的底细。他是想要这块表的,要不,就不必煞费苦心设下这么大的一个套子让我钻,更不会拿去把玩了如许之久。但世事殊难意料,校长听说这事后,找周贵生一谈心。一心向组织要求政治进步靠拢的周贵生马上表示没有这事,说,“我怎么可能参与赌博呢?我是借李国安的表戴几天。”表,失而复得。只是,我对棋就再提不起什么兴趣了。

一九八二年,我沦为大龄青年。李国泰也十六岁,念初三了。母亲急眼了,先旁敲侧击问我有没有相好的,当答案为否的时候,以其精湛的演技挤出几滴眼泪,理论高度上升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说,妈,你别做我的思想工作。只要你看顺眼的,人家看我也顺眼,就可以了。

这话母亲不乐意听了,“你这什么意思?好歹你也是一个大学毕业生。我们家这些年也没挨过饿出过事。总得门当户对才行。”母亲开始早出晚归,走东家窜西户,托亲朋访好友,回了家就嘀咕,“孙家的二姑娘,在财政局上班的那个,人还排场,我托许嫂说去了。就是左眼皮听人说有一块疤。我没瞧仔细。下次,得逮个机会好生瞅瞅。”

“张家的老大,这姑娘不错,每次见到我热情得不得了,一口一个阿姨。我都七老八十,还阿姨呢。我看这姑娘心眼好,过日子就得找心眼好的,一辈子踏实。”

“吴家的三丫头,模样好,你看她那骨架子,肯定旺子旺孙,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娶进来,肯定能当好家。”

“钱家的老二,单位好,在银行。虽说容貌一般了,但手里捧一个金饭碗,风吹不到,雨晒不到。侯姐对我说了,人家那姑娘不嫌弃你一个吃粉笔灰的,说只要人实在就行。你啥时去看看。”

男女之事,天地纲常。管子《入国篇》说的明白:“凡国都皆有掌媒,丈夫无妻曰鳏,妇人无夫曰寡,取鳏寡而和合之。”男子年二十而室,女子年十五而嫁。这不婚不娶的人物是要受法律严惩的。我已不再叛逆,无聊时长吟几句“妹妹几时有”,对母亲的指示自然一一照办。孙二姑娘很健谈,问我近期有没有入党计划,准备怎么为二零零零年中国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努力。我招架不住,磕磕绊绊答了。孙二姑娘说,“你是第一次相亲吧?”我说,“是。”孙二姑娘说,“如果是第一次相亲,如果没觉得对方没有什么特别不满意处,还是将就的好。越相到后面,就越不满意。”我马上恭维她的经验之谈。她长叹一声,一脸悔意地说,“是啊。我要是早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了。”

张家老大在粮站上班。我们约在电影院门口见面,说好晚七点整,等到八点一刻,来了。可能喷了香水,可能是花露水。总之,一晚上,我头晕目眩,打了十几个喷嚏。第二天,那边传过话,说,“你家的小子是不是身体有毛病?”吴家的三丫头屁股真大,脸蛋还白如羊脂。我还真动心了,不过,没等我用手臂去量她的腰,母亲匆匆赶来,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不行,她有生活作风问题。这若娶回家,还不让人戳着老李家的脊梁骨骂。”钱家老二很文静,眼睛很好看,就是一只大一只小,用当前两位港台女星来比喻,一只是关之琳,一只是林忆莲;若用动物来比喻,一只是牛眼,一只是猫眼。这真让人悲伤。这也罢了,比喻并不能为这个世界增加什么也不能减少什么,更不能改变事情的本质。遗憾的是,钱家老二眼角竟然糊着眼屎。士可杀不可辱!

母亲问我这只癞蛤蟆想娶哪家的如花似玉?我想了半天,想起去年五月开始的,目前已达到高潮,被提高到“精神文明”范畴的“五讲四美”活动。“五讲”,即“讲文明、讲礼貌、讲卫生、讲秩序、讲道德。”“四美”,即“心灵美、语言美、行为美、环境美”。我说,“找一个够得上五讲四美的。”母亲愤怒了,说,“你也不晓得照照镜子。”我很沮丧。属于我的天鹅在哪里啊?那只脖颈修长眼珠乌黑通体雪白亭亭玉立姿态优雅的鸟。那只翅翼丰腴内心火热在岁月的轮回里不断南迁北移的鸟。那只为爱人捕捉水草与鱼并站在彼此的身体上凝视远方的鸟。那只在我心头不时飞起鸣音清澈身体巨大而又轻盈的鸟呵。

夏天到了,蝉叫得狂躁,扯出一条条杂乱无章的声线。我在校门口买了根绿豆冰棍,五分钱一根。卖冰棍的多是小孩子,黑不溜秋,好像是从湿润的泥土里长出来的,样子差不多,穿着劣质塑料拖鞋,鞋底外侧磨得特别厉害,脚跟上长着厚厚的茧子。他们扑嗒嗒到处走动。

校门口有几个孩子。我走过去。他们在玩一种挑冰棍棒的游戏。先是石头、剪刀、布,然后赢家把一大把冰棍棒握在手心,于离地尺许高处撒落,冰棍棒叠起小山坡。先把零散的冰棍棒拿起,再用一根冰棍棒一根根去挑,若能不挨动其他的冰棍棒,那挑下来这冰棍棒就算自己赢的,否则得让别人去接着玩。小时候我也玩过这种游戏,老输,辛苦攒下的冰棍棒没多久便被别人——多是一些眉开眼笑手指特别灵活的女孩子赢去,也懒得像别的孩子一般去街头捡,从山上找来竹子,用柴刀砍成冰棍棒那般粗细长短,砍出一大堆,再放水里浸上几天,拿去再比,一直到输掉最后一根,也就腻味了这种游戏。

我蹲在孩子们的身边,一边看,一边用舌尖舔棒冰,在上面舔出凹痕,正舔得津津有味物我两忘之际,眼角余光发现一个熟悉的影子。影子从记忆黑洞中冒出来,是一个女人单薄的影子。女人跌跌撞撞地从学校后面的一条小巷里走出来,身子好像早春河里悬浮在水面的冰块,发出咔嚓咔嚓细微的响声。她在哭,无声无息地哭,泪水滚滚而下,双手垂落腰间。她可能已经没有力气去掩饰心中的伤痛,目光痴了。我手中的冰棍掉在地上。这不就是当年路灯下的那位看《高等数学》的女孩儿吗?我迟疑片刻,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跟上去。她走得很慢,肩膀不断耸动。这让我也非常难受,情不自禁地抖动双肩。她到了东门桥,在栏杆上坐下,叉开腿,身体朝向水面。桥下的水很深,几乎每年都有溺水的少年在这里被打捞上来。水面有一大团油汪汪的绿。我担心她出事,走过去,挨着她坐下。她没看我,大颗大颗的泪水掉下来,掉在水面,溅起一个个微小的涟漪。

我说,“你没事吧。”

她的哭声大了,嗓子里仿佛有沙子,剧烈地咳嗽起来。我害怕了。她若掉下去,我岂不是也要跳下去救人?我说,“你还认得我吗?”

她转过脸。这是一张多么悲伤的脸啊。泪水在她脸上划出了两条深深的伤痕。鼻子、嘴还有眼,蹩成小小的一团。她哇地一下哭出声,“我爸打电话来,我弟得病死了。”

我吁出一口气。那个得小儿麻痹症的孩子死了?我很想深沉地说一声,人总要死的,不管死得重如泰山还是轻如鸿毛,不管早死还是晚死,结果都一样。想想不妥。没敢说出口。那时候特别流行一首歌,叫《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是谷建芬谱曲的。也不知是谁天才横溢,把歌词改成“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送到火葬场,全部烧成灰,你一堆,我一堆,谁也不认识谁,全部送到农村做化肥。啊,亲爱的朋友们,到底谁先被烧成灰?先烧你,先烧我?反正都是不齿人类的狗屎堆。”但我不能用这样的歌声来安慰她,甚至还不能说“节哀顺便。”

我把肩膀借给她。她也不客气,趴在我肩膀上哭了个把时辰才渐渐收住悲声。桥头来往的人并不少,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们。他们可能以为这是一对闹了别扭胆子特别大的恋人。我只能苦笑,研究起她的脸庞。这些在阳光下的泪水真迷人。用断了线的珍珠来形容就有点暴殄天物。我偷偷拈起一颗放在舌尖,有点咸。过了这么多年,她好看多了,若非眉心上的那粒痣,我还真认不出来。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陈映真。”

“我叫李国安。”

“我知道,你在汽车队时,我就知道了。”

陈映真在七七年跟着官复原职的父亲回了省城。她父亲是省政府下放的右派分子。当年,因为没憋住一泡尿,被众人表决做了右派,在下面一呆十五年,现在老了,时来运转,老同学已贵为某省封疆大吏,他也被组织上重新想起。

陈映真与我同年考上大学,在南京大学读了四年,八一年毕业分配至地区行署,八二年下到县城煅炼,在县林业局担任副局长,是整个地区最年轻的女干部,年仅二十五岁。她父亲此时已是省财政厅新任厅长,是人人敬仰的财神爷。陈映真早已打听到我的下落,一直不好意思与我联系,在路上还遇见过我几次,可就是没喊出口。若非这天我主动,我们之间或许就错过了。命运是这样不可思议,那个吃不饱饭的女孩已经成了芸芸众生之上的白雪公主。

几个月后,我被她带到省城,走进一幢爬满青藤的二层小洋楼。堂屋里有两副遗像,一个是那瘸腿孩子的,一个是我所未见过的女人的,应该是陈映真的母亲。我在遗像前默哀三分钟。我不清楚陈映真有没有对她父亲提过馒头的事(估计不会提我摸她的事),她父亲看我的眼光很慈祥,问了我大致的人生经历,又问我在学校的表现,我紧张了。我在校内的风评一向恶劣,上课教书从来应付差事,还老迟到早退。

我结结巴巴吐出四个字,“志不在此。”

她父亲问我,“志向何处?”

陈映真偷偷捏我的胳膊。我更紧张了,脱口而出,“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说完,自己闹了大红脸,头埋入膝盖,想在那铺了瓷砖的地面上找出一条缝。这不怨我,官本位的思想在中国太深入人心了。“官之位高矣,官之名贵矣,官之权大矣,官之威重矣,五尺童子皆能知之。”

她父亲就笑,“做官易,做官也不易。惟做造福一方的官难。”我不大理解这话。她父亲又说,“年轻人有志向,是好事。有这种志向,也无可厚非。但更要脚踏实地,莫虚掷光阴。一寸光阴一寸金。”

我把头点得像鸡啄米。她父亲说,“听说你会下棋?”

我暗暗叫苦,我输周贵生一只表的事恐怕已不是秘密。

陈映真取来棋盘,坐在一边为我们削苹果。我执黑以三连星开局,她父亲摆了个星小目。棋至九十七手,只要我长出一子,就是“乌龟不出壳”,要吃掉她父亲一条十子长龙。我犯起难,吃还是不吃?额头渗出汗。想了半天,打算不吃,这手却不听话,棋子长出。老人眉头下皱,我大叫悲惨,无赖劲差点又犯,恨不得捡起棋子重落。陈映真起身了,不知有意无意,膝盖在棋盘上一撞,噼哩啪啦,棋子落了一地。

我蹲下身陪着陈映真把棋子捡好。

她父亲开了口,“你觉得棋是什么?”

这问题我还真没想过,幸好当年闲书没少看,过目不忘的本事仍然还在,思索片刻,结结巴巴地掉起书袋,“围棋之道,天地之道。金木水土火,五行参差,暗合东西南北四星位,居中天元。一是始,九是终。棋路纵横,各为一九,自是生生不息。下棋,下的不仅仅是棋,更是一颗心。高手对弈,不战而屈人之敌。尽悟天人合一之理。中手对弈,有布局、中盘、收官之分。知谋势,懂手筋,不以一时一地之失而虑。低手对弈,唾沫四溅。所谓下棋有三心。执着心下棋,菩提心修性,无常心看输赢。而且,围棋似乎比象棋更为深刻。“她父亲哦了声,眉毛扬起,“说说看?”

我说,“象棋有帅士相车,各自的职能及等级在游戏中法度森严,不容侵犯。虽然有过河卒子一说,感觉总有些小人得志的猖狂劲。围棋不然,每粒棋子皆温和儒雅,形状一样,‘人人’平等,让人有亲近之心。大道至简。大象无形。若以世上一物喻其理,惟围棋可当。棋子其形为圆,是一种最抽象的存在。圆,为天下之母。一切立体图形中最美的是球体,一切平面图形中最美的是圆。圆中生出黑白,若阴阳互根,无善恶好坏,无大小强弱贵贱。取众生平等之意。没有哪粒棋子能够单独存在,活棋必须得有一定数量的棋子。它们必须依靠其他棋子才能发挥出力量。每颗棋子又能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一大溜话说出来,怀里也跳出十八只兔子。

陈映真踩我的脚尖,把手中削好的苹果递给她父亲。她父亲接过苹果,咬了口,说道,“围棋里不也有弃子么,你又如何看待那些死子呢?”我这时的嘴巴就像不是长大自己脸上了,马上接道,“弃是为了得,死是为了生。阴极阳生,否极泰来。这是天地之道。没有哪粒棋子是真正意义上的死子。从棋盘上拈起某粒棋子,放入棋盒,过一会儿,还可以重新将其置于棋盘之上的其他位置。它们还可以重新开始。任何一颗棋子,都有平等的机会去成为那寥寥几颗决定棋局的英雄棋子。又或许这黑白世界是我们的未来,里面藏着一个无数政治家前赴后继所追求的政治制度。”

她父亲哈哈笑了,“能从棋道里看出政治,不简单嘛。嗯,重新开始?”他重复了一遍我刚才讲的话,扬起眉,“所以这给了某些人幻觉?以为事情还可以重新再来?”我偷偷掐胳膊,拿不准这老头儿到底知晓自己以前多少事情——我在学校里被公安请去协助调查的事,他也知道吗?我在肚子里一口气骂了十几句老狐狸,脸红耳赤地说道,“每粒棋子投下之前有无数可能,但棋子一落,位置便不能改变。后悔是无济与事的。应该承认,过去的每一步对现在与将来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影响。棋子的位置虽不能改变,其效力却随其他投下的棋子在不停改变。一些早已处于绝境中的棋子也能因为未来可能发生的打劫而成为关系到胜负之争的资本。伯父,你说是吗?”

陈映真笑了,“哎,国安,你要是从小开始学下棋,准一国手。”我拭了把汗,心里说,这都是你爸逼出来的,脸上笑容却更为殷情。她父亲哈哈一笑,“闲看数着烂棋柯,涧草闲花一刹那,五百年来棋一局,仙家岁月也无多。也罢,顺其自然吧。”我福至心灵,当即恭恭敬敬地叫道,“爸。”陈映真顿时羞红了脸。

一九八三年,我结婚了。我妈笑得那个阳光灿烂啊,她老人家怎么也想不通我是如何把林业局的副局长,一个厅长的女儿,名牌大学生,且貌美如花的女孩子骗上手。我也不明白,问陈映真。陈映真咯咯笑,用指头戳我脑门,说我傻了巴唧的,然后又补充,傻人有傻福。

我说,“我不傻啊。”

陈映真说,“你若不傻,当时怎么会吃掉我爸那块棋?人家拍我爸的马屁还来不及,你倒好,弄得他都下不了台。”

我没交待当时是鬼使神差,嘿嘿干笑,说,“幸好娘子英明。你弄翻棋盘是故意的吧?”陈映真骄傲地扬起嘴角,“那是自然。我虽不懂棋,瞅我爸的眉头就知道不对劲。不过,事后,我爸还夸你。说你这人实诚。想接他的班还有待磨练,做女婿嘛,勉强将就吧。”

没走纳彩、问名、纳吉、纳徵、请期、迎娶这些过程。新人新事新办。陈映真就没张口向我提八十年代初流行一时的“三转一响”,自个用私房钱偷偷置办了。哪三转?蝴蝶牌缝纫机,永久牌自行车,宝石花牌手表。一响指的是双卡录音机。母亲看媳妇这样体贴,打了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还把她与继父的主卧室空出来让我们住。婚礼办得很隆重。主要是吃。吃在八十年代初算头等大事,梅菜扣肉、清蒸鲤鱼、爆炒三鲜、红烧蹄膀,白斩鸡,香酥鸭,蚝油牛肉一溜儿端上桌,一些人甚至吃下了眼泪。事后听母亲讲,一个我叫梁大叔的,吃得十成饱,还不甘心,跑去厕所用抠喉咙,吐掉了,继续回来吃。至于偷偷往衣兜里挟菜藏蛋的就不是个别现象。

宴席是在长征饭店办的,县里最高档的酒楼,三十六桌,还有雅座。县长、县委书记,行署专员,甚至省里都来了人。母亲很紧张,有点怵场,这都是超出她日常生活经验的大人物,握着陈映真父亲的手,把亲家公这三个字说了一遍又一遍,说得热泪盈眶。继父多少见过世面,口袋里装了两包当时最高档的中华,见人就散,还抱拳致礼。母亲提醒他,得握手,抱拳作鞠是摆不上台面。继父这才改成握手。他这双蒲扇大手实在太有劲,不少人被他捏得眉头皱紧又不好吱声,上了席,犹自甩手不停。我反正是懵掉了,看着身边言笑宴宴谈吐得体的陈映真,不断地想,这就是我的妻了吗?我怎么也不能把她与记忆中那个赢弱的女孩子联系起来。这还没到十年呢。

这场婚姻带给我家的现实利益是巨大的。继父在翌年又重回汽车队的领导岗位,我也在这年冬天以一个中学老师的身份直接调任县凤岗乡副乡长,且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

多年以后,我不断地思索这个问题,陈父为何答应我与陈映真的婚姻?是因为我心善还是因为我实在?这显然是无法说服自己的理由。在当时的择偶观念下,门当户对是硬道理。何况,像陈父这种高层人物,是完全可以通过女儿的婚姻为自己谋取更好的政治前途。可以肯定,最关键的一点是,陈映真爱我。

可我最后却辜负了她的爱。

洞房闹得很晚。几个同事逼我老实交待谈恋爱的经过。能交待吗?我这可是够得上法律严惩的流氓行径。陈映真嗤嗤轻笑,眸子里光波流转,因为饮过酒,霞烧两颊。周贵生最缺德,口里诵着百年好合,心里恐怕不知道骂了多少句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说什么爱的苹果,叫我们给对方削苹果,若谁削断了苹果皮,就得受处罚。处罚还不一样,陈映真得吻我,我得让陈映真骑背上。一干同事赫赫起哄。等到把应付完他们,已是午夜。醉熏熏的我看着窗户上的大红喜字以及剪裁精致的戏水鸳鸯直发愣。屋内堆满街坊邻居亲朋好友送来的礼物,大多是毛巾脸盆热水瓶。我的子子孙孙恐怕都不必再为这三种生活用品烦恼。幸好文革过去了,这若堆了满屋子的《毛主席语录》,怎一个愁字了得。陈映真帮我脱下全毛呢的中山装,扶我上床,又径自去厨房打来一脸盆水。我不明白她要干什么,坐在床沿边,傻傻看着。陈映真弯下腰,就想帮我脱袜子。我吓了一跳,说,“干吗?”

“替你洗脚啊。”陈映真抿嘴,眼里都是笑意,“怎么,还怕我吃了你不成?原来的老虎胆子都上哪了?”我说,“没。我有点不大适应。”

“帮丈夫洗脚,是我老家的风俗。我小时候就老见我妈替我爸洗脚。”

“有点封建哦。”

“什么封建不封建?我乐意。”陈映真白了我一眼,两根指头捏住鼻子,“你的脚好臭。以后,一定要天天洗。”

三十岁之前,只有陈映真替我洗过脚;五十岁之后,替我洗过脚的女人很多。洗完后,我把钱付给她们,这叫足浴,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风靡全国的一种所谓的保健服务行业,并已经上升至什么“足文化”。只有陈映真是真心真意替我洗脚,没向我要任何东西,反而把整个的人给了我。我是配不上她的。我常在梦里掉下眼泪。我不明白像她这样一个女孩儿为什么会这样死心踏地爱我?难道真是像她说的那样——上辈子欠我的吗?

那天晚上,陈映真脱了红色罩衫,在我怀里躺下,把脸贴在我胸膛上,还说了一句话,“现在,你想摸多久都可以了。”我这辈子再没听过比它还更能撩拨人的话了。我爱你。陈映真。我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说这话。若时间能倒流,并永远停止在那一晚,我会跪在你的脚下,为你打来水,替你洗净脚,用毛巾细细擦去水渍,然后把你那比鲜花还要娇嫩的脚趾含入嘴里。我爱你。写到这里,我已经泣不成声。我是多么痛恨自己笨拙的文笔啊,究竟什么样的文字才能表达出我此刻的心情?愿主保佑你。

一九八三年,我的眼里只有陈映真,没有其他人,其他事。连震惊全国的二王案也没多加留意。陈映真倒对我提起过身残志坚的张海迪,说,“如果我哪天高位截瘫了,你会还爱我吗?”我说,“爱。”我嘿嘿笑,补充道,“党中央一定会号召全国人民向陈映真同志学习。”

陈映真撇撇说,“若真那样,我就与你离婚。你再娶过一个。”

我说,“你瞎扯什么啊?你这不是鼓励我做陈世美吗?我姓李,不姓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