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 夜
◇沈泰誉的日记◇
5月16日,星期五,夜晴朗。
有时,爱即是伤害。
莲莲静默地坐在窝棚前的石块上,静默地望着满天繁星。黑仔被她唤了回来,卧在她的脚边,戒备地四处张望,一有人接近,它就“呼”地一声蹿出老远。
晚餐时莲莲破天荒地罢了工,拒绝烧饭,甚至拒绝靠近那堆熊熊燃烧的火。火上垒着石块,石块上坐着一口大号沙锅,锅里面炖着虎仔,黄白毛色的虎仔;喜欢龇着牙、吓唬人的虎仔;喜欢戏弄老鼠的虎仔;喜欢啃咬布料的虎仔,炖在了沙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食物欠缺,作料也相当有限,油没有了,盐和味精也捉襟见肘,胡椒粉见了底,料酒和桂皮倒是有的,葱和姜也滥竽充数,成倍地搁到锅里,连茴香都是一放一大把,最后,连酱油都倒在汤面上。简直是,有什么,放什么,全然不顾各种调料相生相克的道理。总之,食谱怎么说,全是反着来的。不过说实话,虎仔还是很争气的,炖出了香喷喷的一大沙锅,让产妇和两个病号尽情美餐一顿,剩余的,酌情分给体弱的老人和小孩。除掉莲莲,每个人都分到一小碗汤,汤汁浓郁,而且即使是没有吃到肉,嗅觉都算是美美地过瘾了。
“给黑仔吃过东西了吗?”沈泰誉在莲莲身边坐下来,黑仔一见他,脚不沾地地跑掉了。
“吃了,”莲莲闷闷地说,“虎仔的骨头,那个姓成的,恶作剧地扔给它,它居然稀里糊涂地埋头就啃。”
“它是饿急了吧。”沈泰誉猜测。
“虎仔从小跟它一块儿长大,从血缘上看,虎仔还是它的姨妈呢,它怎么可以啃它亲人的骨头呢?哪怕只是一个伙伴,它也不该这么无情无义啊!”莲莲痛心疾首。
“报纸上讲,狗的智商,相当于两三岁的小孩子,所以,我们毕竟还是不能按照成年人的标准来衡量和要求它们的行动。”沈泰誉字斟句酌。他有些隐隐的愧疚,汤太好喝了,石大夫硬把碗里的狗肉拨了一块儿给他,那肉,够嫩,够滑,简直唇齿留香——他不知道莲莲是否把黑仔算做了患难与共的伙伴,如果是,那么他就被划拨到了“狼心狗肺”的行列。
“我是把它们都当做了好朋友,我以为,狗是最有情义的动物……”莲莲怔怔滴下泪来。
“别难过了,”沈泰誉安慰道,“这是非常时期,无论人,还是动物,都处在非常态的心理状况中,发生异乎寻常的事情,是情有可原的。”
“我想念虎仔……”莲莲呜咽。
“告诉我,莲莲,在地震以前,你对将来的打算是什么呢?准备一直待在旅舍里?有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想过继续念书吗?或是学习一项傍身之技?”沈泰誉转移了话题。
“想过的,我是当然要离开这儿的,我跟顺恩姐说了,等我攒足了路费和学费,我就去成都!”莲莲来了劲,眼泪还挂在腮帮上呢,已经兴致勃勃地说开了,“我想过了,我到成都去,首先,参加月嫂培训班,等培训合格,我就去帮人家带小宝宝……”
“为什么是月嫂培训班呢?”沈泰誉笑着问,“不想去学一学别的技术,例如电脑打字、驾驶、缝纫、烹饪,还有美容什么的?”
“我在网上读到一些文章,文章里面分析说,目前成都的劳务市场,月嫂这个行业,可谓炙手可热,工资节节看涨,平均下来,一个月也有两千多,资历深一点的,收入比那些坐写字楼、穿高跟鞋的小白领们,几乎不差什么了,”莲莲的口气很是老道,“而且呢,网上说了,假如能把职业与爱好结合起来,那可是人生莫大的幸福——我最喜欢小孩子了!”
“喜欢小孩子,收入高,所以,要去参加月嫂培训班?”沈泰誉笑不可抑,他被莲莲的天真与可爱劲儿给逗乐了。
“还需要别的理由吗?”莲莲歪着头,一本正经地问。
沈泰誉仔细想一想,莲莲的思维路数貌似简单,实则暗藏着坚不可摧的俗世智慧。当下他笑着说,莲莲,你的想法挺好的。
“你常常上网吗?”他问。
“住在这大山沟里,网络是沟通外界唯一的渠道,我可不想变成没见识的土包子。在旅舍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我就到对面镇里的电脑学校交钱报了名,”莲莲说,“每个星期,顺恩姐给我半天假,这半天,我都泡在镇里的网吧,利用现代科学技术手段,了解外面的世界……”
莲莲使用的全是刻板的书面语言,沈泰誉努力忍住笑,一时没憋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沈大哥,你不相信?”莲莲误解了他的笑,面红耳赤地争辩道,“我真的什么都知道,网络上面,什么都有,虽然我没有去过成都,我可是什么都晓得的——成都最繁华的街道,叫春熙路,对不对?最便宜的批发市场,在荷花池,对不对?成都人最普遍的消遣方式,是打麻将,一到周末,就在农家乐里打麻将,对不对?我还知道杜甫草堂、武侯祠……”
“我相信,我相信!”沈泰誉急忙打断她,“莲莲,我虽然待在成都这么多年,其实对成都的了解,还是很肤浅的,尤其是吃喝玩乐,我最不在行……”
“你以为我只注意吃喝玩乐?”莲莲急了,不歇气地说下去,“成都的写字楼,CEO,我全都知道,大厦里有中央空调;男人上班,要穿西装,打领带,头发梳得溜光水滑;女人的窄裙子,紧紧裹住屁股,多热的天,都不能光着腿,要穿长丝袜;有钱的老板,办公室有学校里的教室那么大,办公桌比一张双人床还要宽,累了,就喝一杯马丁尼鸡尾酒,跟电视里看见的一模一样——就连那些藏污纳垢、丢人现眼的破事儿,网上也有,老板就爱搞婚外恋,家里的正房元配是黄脸婆,外头的小公馆里,养着金丝雀,还不够,还眼馋,还去骚扰女秘书,借着谈公事,一双毛茸茸、臭烘烘的脏手,尽在人家大腿上,蹭来蹭去的,这有个专门的词语,叫做揩油,对吧?”
“我服了你了,莲莲,”沈泰誉举双手投降,戏谑道,“以后你千万别跟人家讲,你从来没到过成都,没人会信的,别人会说你在撒谎,哄他们玩。”
“甭说成都了,长这么大,我连都江堰都没去过呢!”莲莲满脸得意,斜斜地瞟他一眼,道,“可是,我不比城里人懂得少,我就不要被人看不起,被人当成乡巴佬!”
“莲莲,你真的想去成都?”沈泰誉深深凝视她。
“真的!”莲莲毫不迟疑。
“如果我们可以脱离险境,我愿意支持你,”沈泰誉一字一句地、慢慢地说,“不论你当我是叔叔,还是大哥,我都会帮助你。”
“谢谢沈大哥!”莲莲很快地说,“不过,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奶奶活着的时候,经常告诫我,人生在世,一不要欠人钱,二不要欠人情,我长这么大,没有父母和兄弟姐妹可以依靠,已经习惯了凡事靠自己。”她也许没有明白,这是一个承诺,慎重的、沉甸甸的承诺,于一位像沈泰誉这样的男人而言,其分量,堪比爱情,堪比豪义。
“自力更生是好的,但是,以后就把沈大哥当成你的亲人吧,”沈泰誉认真道,“我的生母去世很早,就有我一个孩子,继母生了两个弟弟,两个弟弟添的也是儿子。在地震中,他们都没了——莲莲,你若是不嫌弃,就给我做妹妹,做侄女儿,让我来保护你、照顾你……”
“嫌弃?怎么会呢?沈大哥,我很愿意有你这样的亲人!”莲莲笑了,“而且,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总有一天,你也会为认了我这个妹妹而骄傲。”
“击掌?”沈泰誉突然孩子气发作。
“一言为定!”莲莲伸出手,与他击掌。
两个人都笑了。
这一瞬间,沈泰誉想起自己十八岁出门上大学,在成都到处乱转的情形。那时的他,傻头傻脑的,以为中国的每一座城市,都跟谍战电影里华丽的夜上海差不多,酒吧里琥珀色的灯光、高脚杯里轻摇的美酒、Zippo打火机里冒出来的蓝色丝绒般的火苗、忧伤的爵士乐、少女的大篷篷裙。提到办公室,他的脑中闪过的是一连串半生不熟的商标,纳尔逊钟表、埃斯姆椅子、黑色自动打字机、象牙色金属软百叶窗——他的想象不知是从哪本小说里得来的,完全是好莱坞似的,以至于下了长途汽车,他惊慌失措,以为自己下错了站。这是成都吗?这就是成都吗?这真的是成都吗?他反复询问车站的工作人员。傻B!人家翻个白眼。
年少时的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在汶川的那个家,离开负心的父亲、白骨精一样的继母,以及两个骄横跋扈的异母弟弟。至于去哪里,是成都,还是别的地方,是城市,还是乡村,他都是浑浑噩噩的,没有太多的设想与勾画。相形之下,莲莲是多么不同,她是有备而来的。她是怀着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野心的,她是详细周密地制订了实现理想的步骤的。只不过,那野心是小小的,没有侵略性的,那理想也是小小的,具有很强的可操作性——可是,她有机会完成她的人生目标吗?那座承载了她青春梦想的城市,依旧风轻云微、车水马龙吗?它还好吗?
“沈大哥,你在想什么?你怎么了?”莲莲淘气地用手指在他呆怔的眼前晃了晃。
“我在想——成都……”沈泰誉欲言又止。
“你是担心成都有事吗?”莲莲注视着他。
“这么多天了,没有任何的音信,到底是怎么了?”沈泰誉蹙紧眉头,“我的同事,我的妻子,他们都在成都,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这几天,他无数次地想到关锦绣,这个他拼尽全力去爱惜,却被她拼尽全力来伤害的女人,她还好吗?
“沈大哥,你结婚了吗?”莲莲仰起尖尖的下巴,一脸稚气地问。
“莲莲,你以为你的沈大哥还处在满大街追女朋友的无厘头阶段吗?”沈泰誉笑起来,“我已经快到四十岁了!”
“四十岁很可怕吗?”莲莲道,“网上说,成熟的男人含金量最高,像那个什么,杨振宁?是叫杨振宁吧?八十多岁了,还可以娶到二十几岁的姐姐!”
“莲莲,你用八十几岁的诺贝尔奖获得者跟我作比较?”沈泰誉大笑了,“你这是在恭维我?还是在讥讽我?”
“沈大哥,如果外面的世界已经毁灭,”莲莲直言不讳,“如果我们注定要在这里困守一辈子,那么,我嫁给你。”
沈泰誉心里一恸,他捏捏莲莲的鼻子,爱怜地说,“小傻瓜!”
“你是答应我了?”莲莲抬抬下巴。
“不是世界毁灭,而是一场大地震,”沈泰誉转移话题,“你是汶川人,不会对地震没有概念吧?”
“除了偶发的小地震,我没经历过这么可怕的地震。”莲莲如实说。
“一九七五年底到一九七六年初,汶川曾经是重点防护地点,”沈泰誉道,“我记得那时每到晚上,家家户户的大人小孩必须住防震棚,晚上有巡逻队的队员戴着袖标,挨家挨户地巡查。”
“结果是唐山也发生了地震,对吧?”莲莲道。
“是的,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地震,”沈泰誉叹口气,“在茂县,过去已经有过一次强烈地震,叠溪海子你去过吗?近万条生命和一座顷刻被淹没的繁华古城,成就了‘中国最美的地震遗址’。”
“叠溪海子我听说过,但是没有去过,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河对面的镇子。”莲莲如实说。
“莲莲,你不困吗?黑仔呢?叫它回来待着吧,别让它跑丢了……”沈泰誉正要说话,顺恩走了过来,打断了他们。
“它怎么敢待在这儿呢?不是自投罗网吗?”莲莲不悦。
“没有人会把它怎么样,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虎仔和黑仔从一生下来就跟着我,我对它们就没有感情吗?牺牲虎仔是迫不得已的,我不会再打黑仔的主意了,”顺恩信誓旦旦地说道,“黑仔最听你的话,你把它叫回来吧,前些年,还有人在山里打到过狼,万一黑仔遇到了野兽,不得白白丧命?”
顺恩的诱导起了作用,尤其是关于狼的威胁,让莲莲明显地犹豫了。顺恩看了沈泰誉一眼,这一眼,是暗示,也是邀约。沈泰誉立即懂得了,他毫不犹豫地做了同盟。
“叫黑仔回来吧,到窝棚里去,跟你待在一块儿。”沈泰誉说。
莲莲听从了他,唤回了躲进草丛里的黑仔。在漆黑的窝棚门口,黑仔畏畏缩缩的,莲莲千哄万唤,它好不容易才跟了进去。
“沈大哥,你也歇会儿吧。”莲莲回首望着沈泰誉,满眼企盼。
“好,”沈泰誉爽快地答应了,“我和你一道,守护黑仔。”他朝顺恩眨眨眼,顺恩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们在窝棚里,跟其他人一样,随意地和衣而卧。黑仔趴在莲莲的脚边,耷拉着脑袋,陷入迷糊中。沈泰誉心神不宁地听着外面的动静,他知道,窝棚外,潜藏着一个大秘密,一个大阴谋,而他,一不小心,堕入其中,成为帮凶。有一瞬间,他出现了幻觉,似乎听到了磨刀霍霍声。他转过头,紧张地看了看莲莲,莲莲闭着双眼,呼吸平静。
快睡着的时候,莲莲像前一夜那样抓着他的手腕、手指或是踝骨,在失足深崖后,她对睡眠产生了惊悸的情绪。沈泰誉稍微一动,她就醒了。想要翻身而又不愿意弄醒她,必须得费点心思,对付她哪怕是熟睡时也未缓解的戒备心理。他把手指从莲莲手中轻轻抽出来,再把一束干稻草塞到她的掌心里,莲莲抓着干稻草,就像抓着他的手,紧紧不放。
顺恩的脸在窝棚边闪了一下,同时闪过的,还有一道白色的烛光。顺恩是擎着蜡烛,看莲莲是否入睡。沈泰誉在幽微的烛光里看了看莲莲,小脸、浓发、长睫毛,睡得很安稳。他对顺恩点了点头。顺恩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把一条麻袋兜头劈面地罩向黑仔。
猝然中招的黑仔,从麻袋里发出一声闷叫。
成遵良半夜内急,起身到窝棚外,朝着树根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尿。顺恩祖传的蛇药膏,效果奇佳,成遵良连服两次,晕闷的头脑,居然有所改善,变得耳清目明起来。撒完尿,他对准树干,挥出一拳——嗯,不错,拳头有力,再不是软绵绵如同棉花一般找不着北的状态了。
“成遵良!”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不要回头!他对自己说,绝对不要回头。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哪怕是与之有了露水之欢的石韫生,也一直叫他成哥。成哥,以及老成,是他在这个地方仅有的两个名号。
“老成!”
沈泰誉径直走了过来。成遵良立即转过身来,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是你?他面上闲闲道,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其实他的心里扑通扑通地乱跳,这个条子,他为什么会如此准确地叫出自己的名字?他到底晓得些什么?
“我无意中给老板娘当了卧底,帮着诱捕了黑仔,”沈泰誉说,“我刚帮着把黑仔制伏了,这会儿已经炖到了锅里,明早又能给你和石大夫,还有产妇补养补养身子了。”
卧底、诱捕、制伏,沈泰誉随口用的,都是铁骨铮铮的专业术语。成遵良头皮发麻,感到一阵晕眩。他一抬眼,沈泰誉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他旋即明白过来,沈泰誉是有心的,他是在试探,在刺激,在打压他的防线。
“老板娘是个好人,她是在大义灭亲呢。”成遵良若无其事地回视着他。他可不是吃草长大的狼,出发之前,就已经请了一位业内人士,专门学习了一些反侦破的手段。
“是啊,我正担忧呢,明早莲莲醒来,发觉黑仔也变成了一锅肉骨头汤,不知道要怎么伤心呢……”沈泰誉苦笑一下。
“不过,想到那锅热腾腾的汤,一定能做个好梦!”成遵良顺势打了个哈欠。这哈欠是他的伏笔,下一句话,他可以水到渠成地说,晚了,困了,睡吧。
“老成,趁这会儿清静,咱们聊一聊。”沈泰誉没有中他的招。
“聊什么呢?处在这种音信断绝的状态中,人都变傻了,脑袋里装着的,全是糨糊。”成遵良说道。
这倒是一句大实话,沈泰誉轻笑一声。
“老成,遵良,坦白讲,你仍然打算继续逃?”沈泰誉是一副推心置腹的语气,成遵良却是嗡地一声,脑子里像是爆炸了一根大炮仗,眼前金星闪烁。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他强撑着挣扎。说完马上后悔了,这话显得太弱智,一听就是假的。
“逃亡的路,表面看来,风光旖旎,其实,那是一条死胡同,不管你走多远,走多久,最终的结局,终归是撞墙。没有人能够逃脱法律的天罗地网。”沈泰誉平静地说。
成遵良没有吭声。
“我在办案的过程中,接触到不少类似你这样的案例。一开头,他们也都想到要跑,以为一跑百了,以为带着钱,在国外就可以如鱼得水、逍遥自在,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很多出逃的官员,是在诚惶诚恐的心情中漂泊异乡,甚至是东躲西藏、风声鹤唳、颠沛流离、深居简出,惶惶然如惊弓之鸟。”沈泰誉一口气用了好几个成语,“几年前,福州市公安局原副局长王振忠,因为多起贪污受贿案及警匪勾结案,数案并发,他听到风声,携着情妇逃往美国,结果如何?不久前,王振忠身患肝癌,在纽约布朗士区医院离世。据说,在绝症中挣扎的他,临终前留下了一句话,他说,一切都是报应。”
沈泰誉像是在讲着一个故事,慢条斯理,极具耐性。平素他是个寡言的人,但是叙述案例的时候,却是栩栩如生的。成遵良没理由打断他,不能不硬着头皮听下去。
“根据当地媒体的报道,王振忠在美国,从来不敢公开露面,他的情妇在赴美后不久,也弃他而去。王振忠成了孤家寡人,手上的一份死钱,有减无增,过着孤苦的、并不富裕的生活,”沈泰誉继续说着,“一些医疗专家对他的病情作出了分析,认为他的病,与他逃往美国以后社会地位反差太大、心情抑郁颇有关联。”
“杨秀珠你知道吧?”沈泰誉突然问道,不等成遵良回答,他自顾自说下去,“杨秀珠先后担任过浙江温州市的副市长和浙江省建设厅的副厅长,二〇〇三年,她与亲属去了美国,涉案金额超过了两亿人民币,国内执法部门已经对其发出了‘红色通缉令’。杨秀珠在纽约,拥有可观的房产,她曾经通过亲戚,买下曼哈顿的五层大楼,以收取商家和居民房租,作为在美国的主要经济收入。可是,该处房产欠缴多个政府部门的税款,已经被纽约市政府拍卖。”
“不过,外逃成功的官员们可能不知道,无论是国际,还是国内,打击外逃贪官的‘紧箍咒’正在越念越紧,”沈泰誉突然加重了语气,“《联合国打击跨国有组织犯罪公约》已经正式生效,《联合国反腐败公约》也已经通过,后一个公约,对腐败行为的打击力度,在很大程度上,超过了前一个公约。以贪官们最青睐的逃亡地——美国为例吧,其实最近也在打击跨国犯罪方面出台了新的举措,比如美国国土安全部就和海关执法局,以及美国司法部和国务院,在迈阿密联合设立了ICE——移民和海关执法特别行动小组,这个小组,有权力没收涉嫌贪污腐败的外国高官,经由洗钱渠道进入美国的财产。美国‘反洗钱’网站的现任编委迈克·麦柯唐纳是这样说的,他说,没收中国贪官在美国的财产,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成遵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沈泰誉根本没有给予他抗击的机会,他连否认都不需要,因为沈泰誉使用的句式,是陈述句,而不是设问句。这种强势的话语方式,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否定和辩驳的空间,即使他那么做了,亦是徒劳。成遵良把临时抱佛脚恶补来的反侦破技术在脑子里走马观花地过了一遍,末了绝望地得出结论,他栽了。就像一个赤身的人,他已经置身于高亮度的探照灯下,身上的每一个斑点、每一处胎记、每一块疤痕,都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无处隐遁。
“前中国银行广东开平支行行长余振东,在逃亡美国长达两年半之后,又被送回到了他妄想逃离的国土,余振东的下场,其实也是所有外逃官员未来的结局,”沈泰誉说,“目前,中国已经跟四十个国家先后签订了五十六个司法协助、引渡和移管类的条约,这些条约,为共同打击犯罪分子奠定了基础。中国是在一九八四年加入了国际刑警组织,从那时起,中国警方已经通过该组织,发出了近四百份‘红色通缉令’,并且通过国际刑警组织和双边警务合作,先后从国外押解、遣返犯罪嫌疑人二百一十多名。”
“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跟我讲这些?是职业习惯使然?呵呵,有意思。”成遵良强笑两声,摊摊手,故作镇定,他提醒自己不能着了沈泰誉的道。
“箱子里,是美金?”沈泰誉微笑了,兀自道,“美元对人民币的汇率,在持续走低,拿到手的,比预想的金额少了很多吧?”
成遵良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这一瞬间,他有些恍惚,一种窒息的感觉牢牢扼住了他。他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被禁锢的虫子,在封闭缺氧的瓶子里,一开初,拼命地朝着各个方向努力攀爬,以为总会找到出口,渐渐地,疲乏了,失望了,渐至于混沌了,就连明晰的目标也模糊起来,无限趋近于空白。虽然依旧亡命地爬啊爬啊,却是出于本能,并非自觉的愿望——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就像那密闭的、不透气的瓶子,把他整个地装了进去。
“选中的国家,一般是欧美,当然,也有澳大利亚,还有亚洲的一些小国家,当然,设计的路线也是千回百转,务必不引起别人注意。”沈泰誉不看他,接着说,“老成,你不会告诉我,你原本就是打算躲在山里的吧?哈哈!”他笑了起来,拍着成遵良的肩头说,“若是住在山里,要钱何用?到最后,可真应了莲莲说的,钞票的用处,跟厕纸差不多了!”
他愉快地仰面大笑,好像说了一个自己特别满意的笑话。
“运气不好的话,说不定,我们的后半生,就要在这山里度过了。”成遵良敷衍地干笑了几声,顾左右而言他。
“怎么会呢?”沈泰誉收起笑容,变得严肃起来,他竖起两根指头,“两种可能——第一,无论多么艰苦卓绝,党和国家一定会千方百计来营救我们,这只是迟早的问题;第二,如果外界的灾难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是毁灭性的,那么,我们也要自力更生,总会想到离开这里的方式,鲁宾孙单枪匹马的,都有重返人间的那一天,何况我们有二十几个人,有这么多的力量与智慧!”
“真希望是这样的……”成遵良忍不住说道。
“不管将来会是怎么样,有一点不会改变,”沈泰誉眼光炯炯地盯着他,掷地有声,“那就是,我沈泰誉绝对不会让你成遵良,逃脱法律的制裁!”
闻听此言,成遵良没有觉得惊恐,也没有觉得愤恨,他只是怔忡,一张脸,像敷了厚厚一层糨糊,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
最终确定的方案是打探洞,压在男孩子上面的水泥板被逐层打穿。探洞打到五米深的时候,救援队员在男孩子的上方发现了一具尸体。随着挖掘的进一步深入,救援队员探查到了好几具尸体,男孩子身旁的那具已经开始腐烂。
银色的裹尸袋准备好了,转移出几具“拦路”的尸体,是营救男孩的第一步。然而工程的进展远比预想的艰难,这一块预制板稍一松动,另一块就发生移位,灰石跟着扑簌簌地直往下掉,救援队伍不得不一再放缓速度,紧急研讨如何将砸到、伤到、呛到掩埋者的风险降低到最小的程度。
坚毅的母亲已经一刻不停地跟儿子说了一整天的话,喉咙说干了,哑着嗓子继续说。士兵送来的水,她不肯喝,送来的饼干,她不肯吃,因为连上厕所的短短几分钟,她也不愿浪费。每一分每一秒,她都要和儿子在一起。
能想到的事,能唠的嗑,悉数过了一遍。母亲的青春往事、儿子的童年趣事,乃至七大姑八大姨的咸湿逸事,全都一网打尽。就连母亲少女时代的闺蜜,人老花凋,新近遭遇夫婿背叛、儿子的中学地理老师,治疗不孕症多年未果,听说刚做了试管婴儿的手术、隔壁大妈家才过门的新媳妇儿,斯斯文文的,为着墙上挂的一张画,居然与婆婆翻了脸,不惜大打出手——这样的小破事儿都没放过。
家长里短其实早就说尽了,妇人勉力撑持着,悉心悉意地唠叨着,温柔而苍凉。关锦绣不禁想起一桌杯盘狼藉的残席,乱套的桌椅,一地冒烟的烟头,一列一列踉跄的空酒瓶子,满桌话痨已是人散屋空。
几名医务人员候命多时,担架准备好了,简易的输液设备也准备好了。废墟里的年轻男孩微弱地嘟囔着饿,一小纸盒插着吸管的牛奶从两块预制板的缝隙里被塞了进去。
“儿子,你不是老在电子邮件里跟妈妈讲,周末和同事打牙祭,吃得最多的菜,就是酸菜鱼吗?你不知道,妈妈的胃口都被你吊起来了,”母亲眼睛发亮,弹尽粮绝的当口,找到了新的题目,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抓住,“等哪天,咱娘俩儿挑一家味道正宗的川菜馆,点上一大钵,鱼吃完了,还让厨师在汤里煮红苕粉,我们好好儿地吃上一顿,成不?”
这时候,关锦绣怀里的小女孩醒了,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继续尖叫,继续踢打。关锦绣差点抱不住她了,光光的脖颈被小家伙的指甲抓得血迹斑斑。
她忍着痛,把半夜问过的问题重复一次,你家里都有哪些人?你爸爸呢?你有没有其他的亲人在外地打工,比如,姑姑、舅舅?记得什么人的电话号码吗?
答案依旧只有一个,抓挠和乱叫。关锦绣使出浑身解数,拿出哄孩子的有限的伎俩,最终黔驴技穷,什么都没问出来。她向救援部队的战士打听了一下,决定把这个身世不明的孩子交到救助地点。
“请问,漩口中学怎么走?”关锦绣一路打探着,寻找战士告诉她部队前线指挥部的所在地点。把孩子托付给解放军,是不会错的。
按照灾民指示的路径,关锦绣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一头应付着小女孩的踢闹,一头还得提防着脚下的砖块。她一脚踩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险些绊倒。是什么东西?她蹲下身,睁大眼,定睛一看,是一具尸体。她吓得魂飞魄散。连踢闹的小女孩都被惊呆了,一时忘了捣乱。
走出老长老长的一段路,关锦绣发觉迷了路。街上没有灯,伸手不见五指,她什么都看不到,连鬼影都没有一个。情急之下她厚着脸皮,提高嗓门叫了几声:
“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
“谁啊?”竟有了回应,很不耐烦的口气,“叫什么叫?困都困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关锦绣凑过去,好不容易才看清路边七零八落地躺着灾民,裹着棉大衣,席地而睡。她一问,才知道与目的地南辕北辙。回答她的是一位老大爷,说完,翻个身,又睡了,丝毫没有送她一程的意思。
她蒙了。
正在不知所措间,她蓦然看到近旁闪烁着的细微烛光,心头大喜,抱着小女孩,奔了过去。她被巨大无边的黑暗震慑住了,光亮的意义显得非同小可,如空气,如食物,如水,不可或缺。
有关造物主的神话中,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上帝认为光是好的,就把光和暗分开了,光为昼,暗为夜。在灯火通明、太平盛世的夜晚中,靠在摇摇椅中,读到这一句,是心平气和,一晃而过。要到此时,关锦绣才能够咬牙切齿地体悟到,这神话是多么的棒,多么的深邃。光真是好的。真他妈的太好了。
有人躺在一堆残乱的砖头中,头边点着一支摇曳的白蜡烛。烛光中,关锦绣看清那是一张女人的脸,年轻、干瘦、苍白的,双目紧闭。
“打扰你了。”关锦绣试着说。
女人睁开眼,是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她的嘴唇翕动着,有嘤嘤嗡嗡的声音轻微地传出来。关锦绣听不清,满面困惑。她歇了一歇,好像是费了很大很大的气力,才说出了一句话。
“那边,有水,有咸鸭蛋。”
说完,咻咻地喘气,累极了似的。关锦绣借着烛光看了看她,见她头发披散着,身上盖着大红绣花棉被,那被面,是绸缎织锦的,那花绣的是大朵大朵的牡丹,红得妖冶,红得诡异,是足以冲淡夜色,张扬的、嚣张的、肆无忌惮的一种红,看了,会让人眼睛痛的。
怀里的小女孩再度尖叫起来。关锦绣赶快顺着女人示意的方向,翻找吃食。原来女人身侧有一个纸盒,是超市里用来盛装货物的那种大号纸盒,里头凌乱地放着食品、矿泉水、蜡烛等等,甚至有一沓杂志。
关锦绣剥了一只咸鸭蛋,稳住了胡乱闹腾的小东西。小家伙胃口不赖,也可能是吃关锦绣一路提供的甜食吃腻烦了,三两口就把大鸭蛋囫囵吞下肚了,还要,关锦绣只好再剥一只,给了她。吃完,摊开小巴掌,是仍旧不够的意思。关锦绣不能再迁就她了,一则小孩子没有定准,全凭兴趣,怕她吃多了,积食;二则纸箱里的咸鸭蛋不过区区五六只而已,人家慷慨相赠,领受几分,已属莫大的恩惠,怎么可以厚颜无耻地尽数收入囊中呢?
“我们可以就在你这里对付一晚吗?天太黑了,我完全看不清路……”关锦绣满怀期待地对女人说,她是暗暗地打算着,女人可以挪出一点位置,让小女孩躺到她的身旁,裹进那床温软的被子里。关锦绣笃定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否则不会在食物如此紧缺的状况下,大方至此。
但是,这一回,女人没有吭声,也没有动弹,关锦绣略略失望。小女孩久等第三只咸鸭蛋无果,号叫、踢打,并且生出了新的花样,龇着尖尖的小牙齿,朝关锦绣的手臂狠咬下去。关锦绣哎哟一声,差点抱不住这个小妖孽了。
“纸箱,有书,”蜷缩在棉被里的女人断断续续地说着,“念故事,蜡烛,再点一根……”
这真是个好主意。看起来,听故事不亚于咸鸭蛋,是个不可抗拒的诱惑,小家伙不闹了,瞪着圆眼睛,瞅着关锦绣。
关锦绣胡乱抓过一本杂志,翻开就念。烛光暗淡,她依言又点起一支,靠着两根摇曳不定的蜡烛,对着那本杂志,照本宣科:
“有一个外乡人在市场里卖鬼。一般人听到鬼都很害怕,根本不敢靠近。外乡人说:‘你们不用害怕,这鬼不是普通的鬼,是工作鬼,不会害人的!’一个路过的人大起胆子去问:‘你的鬼,一只卖多少钱?’外乡人说:‘一只要200两黄金!’‘你这是搞什么鬼?要这么贵!’外乡人说:‘我这鬼很稀有的,它是只巧鬼,任何事情只要主人吩咐,就都会做。又是一只工作鬼,很会工作,一天的工作量抵得过100人。你买回去只要很短的时间,不但可以赚回200两黄金,还可以成为富翁呀!’路过的人感到疑惑:‘这只鬼既然这么好,为什么你不自己使用呢?’外乡人说:‘不瞒您说,这鬼万般好,唯一的缺点是,只要一开始工作,就永远不会停止。因为鬼不像人,它是不需要睡觉、休息的,所以您要24小时,从早到晚把所有的事吩咐好,不可以让它有空闲;只要一有空闲,它就会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工作。我自己家里的活儿有限,不敢使用这只鬼,才想把它卖给更需要的人!’”
念到一半,关锦绣觉得不妥,这不是一个温情的童话,简直要划归少儿不宜的类型了。不过她已经折腾得够戗,临场编撰和发挥的能力几乎等于零,这会儿要是让她把小时候听过的《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还有《白雪公主》什么的复述出来,那还不如杀了她呢。她捧着杂志,硬着头皮念下去:
“过路人心想自己的田地广大、家里有忙不完的事,就说:‘这哪里是缺点,实在是最大的优点呀!’于是花200两黄金把鬼买回家,成了鬼的主人。主人叫鬼种田,没想到一大片地,两天就种完了;主人叫鬼盖房子,没想到半天房子就盖好了;主人叫鬼做木工装潢,没想到三天房子就装潢好了;整地、搬运、挑担、舂磨、炊煮、纺织,不论什么,鬼都会做,而且很快就做好了。短短一年,鬼主人就成了大富翁。但是,主人和鬼变得一样忙碌,鬼是做个不停,主人是想个不停,他劳心费神地苦思下一个指令,每当他想到一个困难的工作,例如在一个核桃仁里刻十艘小舟,或用象牙刻九个象牙球,他都会欢喜不已,以为鬼要很久才会做好。没想到,不论多么困难的事,鬼总是很快地做好了。有一天,主人实在撑不住,累倒了,忘记吩咐鬼要做什么事,结果鬼把主人的房子拆了,将地整平,把牛羊牲畜都杀了,将财宝衣服全部舂碎,磨成粉末,再把主人的孩子杀了,丢到锅里炊煮……正当鬼忙得不可开交,主人从睡梦中惊醒,才发现一切都没有了。原来永远不停止地工作,真是最大的缺点呀!”
关锦绣合上杂志,这特殊的催眠曲已经让不安分的小女孩平息了下来,一张还有些婴儿肥的小胖脸,在酣甜的梦境里,如天使一般动人。就连棉被里躺着的女人都无声无息地睡去了,安静得像一滴水。
沉重的背囊搁放在援救现场,关锦绣没办法拿到睡袋,只能脱下外衣,盖在小东西的身上,免得她着凉。她自己抱着双臂,在凉飕飕的夜风里,一下一下地打着盹儿。有一刻,她骤然清醒过来,想起念过的那些段落,有如醍醐灌顶。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只永不休息的鬼。她的那一只鬼,叫做虚荣。
因为虚荣,她伤害了身边至爱的人;因为虚荣,她失去了弥足珍贵的幸福;因为虚荣,她忽略了一个重情义有担当的男人。时至今日,懊恼与追悔已无济于事,逝去的时光,仿佛一棵砍掉的树,无法重生,即便是弥补,也来得太晚太晚,比如摔成碎片的碗,连残渣都难以聚齐,何谈粘补?
关锦绣思前想后,她明白,她能做的,的的确确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停止婚姻内残酷的消耗。她想得很多很远,若沈泰誉在地震中有所伤残,她照顾他一辈子;若他毫发无损,那么,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她会说,我对不起你,我们离婚吧。
她整夜辗转,设想了千百种重见的方式,临近天明,终于撑不住,睡着了。再睁开眼时,太阳升起来了,空气里散溢着茉莉花的清香。她下意识地扭过头,看了看身边瓦堆里安然熟睡的小东西,又看了一眼棉被下的女人。就这一眼,犹如天地变色一般的,她惊骇地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