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 昼

◇沈泰誉的日记◇

5月15日,星期四,白日雨转晴。

“我们可能不会再回来了,但是生命会回来。”

在黑夜的细草间搜索辨认,是一件有相当难度的事。兼之沈泰誉从未见过莲莲所说的那两种草,因此他的任务就是打手电筒,而主力队员则是莲莲。

依照莲莲的经验,那些草在靠近山崖处往往格外繁茂,他们就在峭壁边往返。沿途上山,他们依靠的是两边的树枝,很多路段都差不多陡峭垂直。手电筒的电池很快就消耗殆尽,沈泰誉的打火机也烧尽了最后一滴燃料。莲莲匍匐在地,费力地一片一片分辨着草的种类。

“在这里!”莲莲惊喜地叫。

“是什么?”沈泰誉凑拢过去,瞪大双眼,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黑糊糊的草丛里,这一根草茎与那一根草茎有什么区别吗?

“你看,这就是鬼针草。”莲莲拨开杂草,摘下几束,递给沈泰誉。

这就是救命仙草之一?沈泰誉左看右看,没看出所以然来。那边莲莲已经一簇一簇地收集起来,用衣襟兜着。

“够了!”莲莲拍拍手,大声说,“下一站,七叶一枝花!”

七叶一枝花也很快找到。接近凌晨,天色渐明,混杂的草丛变得明晰起来。莲莲蹲俯其间,手指如飞地翻找着,不断地摘取。

“这家伙是植物中的异类,”莲莲忙里偷闲指给他看,“花和叶子的形状几乎一模一样。”

“一定是七片叶子吗?”沈泰誉望文生义。

“不是,六片的也很多呢。”莲莲说。

他们找到半枝莲以后,在返回的途中,出了极大的纰漏,一不小心,走错了道,深入到塌方区域。松垮的山石以灭顶之势轰隆作响地飞滚而来,沈泰誉和莲莲没命地往前奔跑,莲莲的速度慢一些,沈泰誉就拽住她的手一起跑,把她拽得好像要飞起来似的。身后的巨响好容易歇止,他们气喘如牛地站定,回头一看,刚刚经过的森林已经被碎石泥土一股脑儿地覆盖住。

他们惊惶地对视一眼,继续跑。忽然,莲莲脚下一绊,一脚踏空,沿着光秃秃的山壁直滚下去,沈泰誉被她拉拽着,也连滚带爬地摔下去。

那道山坡是地震后形成的一道小小的峡谷,笔直地朝向谷底湍急的堰塞湖。山壁植被稀疏,没有草,只有几棵未被连根拔起的残树。若不是沈泰誉及时伸手抓住一棵老树凸起的根茎,两人多半会畅通无阻地跌进急流中。

有一刻,他们的姿势比好莱坞的大片还要惊险。沈泰誉左手攥住树根,右手拉着身子悬空的莲莲。他咬着牙,铆足了劲,往上一蹭,一只脚踩在了树根上。未容迟疑,他用两手一齐拉住莲莲,猛力一拽,莲莲被他拉了上来。

树根仅可落脚,沈泰誉看准一侧遒劲的树枝,让莲莲倚住,自己倚住另一侧的树枝,勉强稳住了身体。莲莲默默听从他的指挥,小脸煞白煞白的,胳膊哆嗦着,估计是痛傻了,也吓傻了。

沈泰誉喘了口气,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往上,是无可立锥的绝壁,往下,是同样无可立锥的绝壁。怎么办?他定定神,尽力稳住心绪,告诫自己不要慌。

“喏!”他想起裤袋里有小半包水果糖,掏出来,递给莲莲。那还是头一晚出发来追成遵良的时候,莲莲塞给他的。

莲莲摇摇头,两只手牢牢抓着树枝,须臾不敢松懈。

“莲莲,别怕,有沈大哥在,不会有事的。”沈泰誉安抚莲莲,其实也是安抚自己。他剥开一粒糖,喂到莲莲嘴里。

“我们,会困死在这里吗?”莲莲惊魂未定地问道。

我也想知道答案!沈泰誉在心里说。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山顶,天已经大亮,还好,没有下雨,山体也暂时没有垮塌,没有泥石流,目前的状况似乎比较平稳,但是想要脱身,却有些匪夷所思了。

“莲莲,沈大哥给你讲个童话故事吧,”沈泰誉再剥开一粒水果糖,扔进自己口里,嘎嘣嘎嘣很响地嚼着,“想听吗?”莲莲大睁着一对清澈的眼睛,像受惊的幼鹿一样彷徨四顾。

“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树,树上有很多很多的叶子,有一片叶子,叫做弗雷德,另一片叶子,是他的好朋友,叫做丹尼尔。”沈泰誉回忆着到汶川以前,在网上偶然读到的一篇文章,当时,他很震撼,特地拷贝一份,放在自己的收藏夹里。

“弗雷德?丹尼尔?”莲莲重复一遍。

“是的,这就是他们的名字,”沈泰誉接着说,“丹尼尔是树叶里的智者,他什么都知道,他告诉弗雷德,他们都是大树的一部分,说他们生长在公园里,说大树有强壮的根深深埋在地下……”

“沈大哥,我们可以试着爬上去吗?”莲莲打断他,她并没有认真倾听。

她的提议在沈泰誉的脑子里迅速地盘旋了一周,沈泰誉感到全身发冷,那是精力透支后的虚冷。以这样的体能挑战极限,不是明智之举。他又剥了两粒糖,一粒给莲莲,一粒给自己。他需要恢复体力,需要极度的理智。

“听完这个故事,好吗?”沈泰誉温和地对莲莲微笑。莲莲眼中的惊恐之色,没有一丝一毫的消退,她无助地望着沈泰誉。

“弗雷德觉得,身为叶子,是多么的好,风把他推来推去,太阳晒得他懒洋洋的,月亮在他身上洒下银色的光,”沈泰誉讲了下去,他尽量放缓语调,徐徐地、不紧不慢地述说着,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特别喜欢夏天,公园里有很多的人,他们都来到树下,坐在那里乘凉。丹尼尔告诉他,给人遮阴是叶子生存的目的之一。弗雷德就问,什么叫做目的?丹尼尔回答他,目的,就是存在的理由,让别人感到舒服,这就是个存在的理由,为老人遮阴,让他们不必躲在炎热的屋子里,也是个存在的理由。让小孩子们有个凉快的地方可以玩耍,用叶子为树下野餐的人扇风,这些,都是存在的目的啊!”

莲莲含着水果糖,盯着他。她开始听他讲的故事。

“但是弗雷德的夏天很快就过完了,有一天,发生了奇怪的事。以前,微风会让叶子起舞,但是这一天,风却扯着叶梗推推拉拉,像生气了似的,结果,有些叶子从树枝上被扯掉了,卷到空中,刮来刮去,最后,轻轻掉在了地上。”沈泰誉努力回想着那篇文章的内容。

“所有的叶子都害怕了,‘怎么回事?’他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秋天就是这样,’丹尼尔解释道,‘时候到了,叶子该搬家了,有些人,把这叫做死。’”

莲莲打了个寒噤。

“弗雷德问丹尼尔,我们都会死吗?”沈泰誉对莲莲笑了笑,讲下去,“‘是的,’丹尼尔说,‘任何东西都会死,无论大小,无论强弱。我们先做完该做的事。我们体会太阳和月亮、经历风和雨。我们学会跳舞、学会欢笑。然后我们就要死了。’‘我不要死!’弗雷德斩钉截铁地说,‘你会死吗?’他问丹尼尔。丹尼尔回答他:‘是的,时候到了,我就死了。’弗雷德问,‘那是什么时候?’丹尼尔说:‘没有人知道会在哪一天。’”

“弗雷德发现其他叶子不断地掉落。他想,一定是他们的时候到了。他看到有些叶子在掉落前和风挣扎厮打,有些叶子只是把手一放,静静地掉落。”

莲莲定定地望着他,听得入了神。

“整棵树快要空了,弗雷德对丹尼尔说:‘我好怕死,我不知道下面有什么。’丹尼尔安慰他说:‘面对不知道的东西,你会害怕,这是很自然的。但是,春天变成夏天的时候,你并不害怕。夏天变成秋天的时候,你也不害怕。这些,都是自然的变化,为什么要害怕死亡的季节呢?’”

“‘我们的树也会死吗?’弗雷德问。丹尼尔说:‘总有一天树也会死的。不过还有比树更强的,那就是生命。生命永远都在,我们都是生命的一部分。’”

莲莲听不太明白,费解地眨眨眼。

“弗雷德问:‘我们死了会到哪儿去呢?’丹尼尔说:‘没有人知道,这是个大秘密!’弗雷德又问:‘春天的时候,我们会回来吗?’丹尼尔说:‘我们可能不会再回来了,但是生命会回来。’弗雷德继续问:‘那么这一切有什么意思呢?如果我们反正是要掉落、死亡,那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呢?’丹尼尔回答说:‘是为了太阳和月亮,是为了大家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是为了树荫、老人和小孩子,是为了秋天的色彩,是为了四季,这些还不够吗?’”

“那天下午,在黄昏的金色阳光中,智慧的丹尼尔放手了。他毫无挣扎地走了。掉落的时候,他似乎还安详地微笑着。现在,那根树枝上,就剩下弗雷德了。”

莲莲的神情,十分专注。

“第二天清早,下了头一场雪。天气冷得要命,就连雪花压在身上都觉得好沉重。弗雷德发现自己变得干枯易碎。然后,一阵风把他带离了他的树枝。一点也不痛,他感觉到自己静静地温和地柔软地往下飘。”

“往下飘的时候,他第一次看到了整棵树,多么强壮、多么牢靠的树啊!他很确定这棵树还会活很久,他也知道自己曾经是它生命的一部分。他为此而骄傲。”

“弗雷德落在了雪堆上。雪堆很软,甚至还很温暖。在这个新位置上,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他闭上眼睛,睡着了。他不知道,冬天过了,春天会再来,也不知道雪会融化成水。他不知道,自己那个看起来干枯无用的身体,会和雪水一起,让树更为强壮。尤其,他不知道,在大树和土地里沉睡的,是明年春天,将会蓬勃萌发的新叶。”

沈泰誉停住了,他突然感到一种彻骨的宁静,像树叶弗雷德落在雪堆上的宁静。他开始理智地考虑他和莲莲的处境,他仰面观察着山壁,在他们十米开外,有一棵颇具年轮的树,五米开外,是一道窄窄的褶皱,尚可立足,可惜树和褶皱都太远,难以触及。

“完了?”莲莲意犹未尽。

“嗯,”沈泰誉反问,“好听吗?”

“沈大哥,我懂你的意思了,”莲莲说,“你想告诉我,死亡是很美好的,对吗?”

“是的,莲莲,死亡并不丑恶,并不可怕,并不是遁入虚空,其实它是有意义有价值的……”是什么地方传来了沉闷的轰鸣声?是塌方在蔓延吗?沈泰誉侧耳细听。

“那么,我们肯定会死的,是吗?”莲莲又一次变得慌乱起来。

“不,当然不,哪怕是一线生机,都不能放过,”沈泰誉一边判断着声源的出处,一边心不在焉地说着,“莲莲,讲故事给你听,不是因为绝望,其实是想让你静下心来,也是让我自己静一静,我们要冷静下来,才有逃生的希望……”

模糊的轰鸣演化成了清晰的巨响,沈泰誉还没反应过来,一块庞大的石头已经出现在了山顶。小心,莲莲!他大叫了一声,死死盯住石头滚落的方向,紧紧抓住树枝,随时准备挪移闪避。然后,他感到脚下的树根震动起来,伴随着大片大片遮云障雾的泥块、黄沙,那块石中“巨无霸”轰然滚落,摧枯拉朽地飞身坠入堰塞湖,溅起白蒙蒙的巨浪。

沈泰誉和莲莲使劲揉着被灰尘蒙蔽的眼睛,莲莲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泥灰慢慢散去,沈泰誉逐渐看清了头顶的情形,不远处的那棵树,被巨石撞倒,侧翻下来,虽未连根拔起,但树根已经完全暴露在外,最近的一段树枝距离沈泰誉不过半米。不只如此,巨石还在滑溜的山壁上端凿出了坑坑洼洼的小洞,仿佛天然的阶梯。

“莲莲,跟上我!”沈泰誉嘱咐一句。他不敢拖延,生怕有变,一跃身,拽住那根树枝,试了试结实度,猛地一跃,攀住了树根,从树根到那道褶皱,不费吹灰之力,再朝上,就是那些不规则的小坑了。

他和莲莲一前一后,顺利爬回了原处。

成遵良梦见了自己的妻女,是多年前的妻子和女儿。妻子在纺织厂当工人,白衣素衫,一张不化妆的脸,很美很干净。女儿只有七八个月大吧,小小的,散发着乳香,躺在摇篮里,起劲地啃着自己的小拳头,咿呀有声。

他们一家三口,住在单位分配的筒子楼里,拥挤、嘈杂。各家的厨房就在走道上,煤球炉、小铝锅,妻子炖了一锅浓香四溢的冬瓜火腿汤。笑意吟吟地盛一碗,递给他。他欣喜地伸出手,不知怎么的,竟没有接住,汤碗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给我喝,给我喝……”他昏昏沉沉地呢喃着,醒了过来,口腔里干得像沙漠。

“别动!”是莲莲的声音。

他费力地睁开眼,沈泰誉和莲莲蹲在他的身边,莲莲把一些草叶放进自己嘴里,嚼一嚼,将嚼碎的草汁吐在他的伤口上。

“来,快把半枝莲吃了。”莲莲不容分说地将一小捧灰绿色的植物塞到他的口中。他被动地咀嚼着,那东西苦得要命,青涩的汁液非但没有解渴的作用,反而让他的胸腹都燃起一团大火。

“很难吃,是吗?”一个细弱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他艰难地转过头去,看到了躺在一旁的石韫生。她发着高烧,面孔烧得通红,然而两只眼睛却异常明亮,简直是炯炯有神。

“要听话,快吞下去。”她像哄小孩子一般轻声对他说。成遵良果真用力往下咽,可惜痉挛的肠胃并不合作,他干呕了一下。

“食品袋里有水,”石韫生望着莲莲,“给他喝点水吧。”

莲莲应声找出石韫生携带着的食品袋,里面有几瓶纯净水,她拧开一瓶,递给成遵良。成遵良全身发软,仿佛失去了所有的骨头、所有的支撑,连手臂都无法抬起来,他试了几次,累得直喘粗气。沈泰誉见状,从莲莲手里接过瓶子,扶起他的头,喂他喝。他咕咚咕咚地大口喝着,水浸润着干燥开裂的内脏,他舒服得打了个哆嗦。

“一次别给他喝太多,”石韫生嗓音微弱地嘱咐道,“那样会加重肾脏的负担。”

“知道了。”沈泰誉拿开瓶子,让成遵良重新躺下。

成遵良睁开眼,四下里环顾着。沈泰誉和莲莲没有留意到他,莲莲继续嚼着野草,沈泰誉学着她的样,也将野草搁进口里,嚼出汁水,均匀地敷到成遵良与石韫生的伤处。

“你的箱子在这儿呢。”石韫生非常善解人意。

他顺着石韫生的目光看过去,他的密码箱,当真好端端地卧在石韫生的脚边。他感激地看了石韫生一眼,就在这一瞬间,他察觉到沈泰誉的视线飞快地掠过那只箱子。他没有力气多想,他很困,他想睡,他闭上眼睛,睡着了。

他又做梦了,梦见女儿。女儿大约十来岁,穿着球鞋,在空旷的广场上学骑自行车。他在后面扶着车子,然后,悄悄地松开手,女儿浑然不觉,摇摇晃晃地朝前骑着。他咧开嘴,笑了。突然,女儿掌控不住,车身一歪,重重跌倒在地。他心疼万分,想扑过去扶起女儿,可是怎么都迈不开步子,他的腿不能动了!

他惊醒了,出了一身的大汗。脑门凉凉的,他摸了摸,是一块湿润的布。沈泰誉和莲莲靠在他左边的一棵大树下,打着盹儿。他转过脸去,石韫生仍然睁着眼,凝视着他。

“醒了?”她的声音低弱至不可闻。

成遵良想对她笑一笑,但是,眼前一黑,不知是睡眠,还是昏迷的闷棍,一下子敲晕了他,他陷入了无知无觉的状态。

没有梦。他睡得很深。恍惚中,沈泰誉叫醒他,托起他的脑袋,喂他吃饼干、喝水。他的眼皮有千斤重,抬都抬不起来。

“挺住,你一定要挺住!”沈泰誉在他耳边说。他根本挺不住,他被睡眠的深渊扯了下去。

而后,莲莲又来叫他,强迫他嚼半枝莲。嚼着嚼着,他睡着了。莲莲就拍打他的腮帮,他机械地做出咀嚼的动作。片刻,又睡了。莲莲使劲掐他,他条件反射地嚼一嚼,顿住。莲莲就接着拍打他、掐他,他们像在进行一场拉锯赛。

终于,他清醒过来了。他睁开双眼,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树枝,照在草叶间,颜色像秋天的麦穗一样淡淡的。沈泰誉的脸近在咫尺。

“你总算醒了!”沈泰誉嘘出一口长气。

“他醒了吗?石大夫还是昏迷着呢,怎么办才好啊!”

成遵良循声望过去,莲莲伏在石韫生的身侧,用沾水的布不断地擦拭着她的额头。石韫生双眼合拢,呼吸急促。

“石大夫,你醒一醒!”莲莲一声一声地唤着。

石韫生毫无回应。

“饿吗?”沈泰誉问道。

成遵良眨眨眼。沈泰誉取出两片夹心饼干,喂给他。饼干下了肚,掏心挖腑的饥饿反而苏醒了,伸出了贪婪的爪子。

“还有吗?”成遵良眼巴巴地看着饼干袋儿。

沈泰誉掂量掂量空瘪下去的袋子,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又取出两块,喂给他。区区四块小饼干,于事无补,成遵良饿得心慌。

“就剩两块儿了,咱们给石大夫留着,好吗?”沈泰誉委婉地说道,“忍一忍吧。”

“沈大哥,你来瞧瞧,石大夫是不是有些不好了?”莲莲急切地叫道。

成遵良望过去,见石韫生的胸脯剧烈起伏,整个人烦躁不安地悸动着,嘴巴大大张开,嘴唇发青,憋闷得就快要窒息了。沈泰誉按照学习过的急救常识,为她进行胸外按压,两掌交叠,有节律地、一起一伏地按压她的肋骨。好半天,石韫生缓过气来,呼吸趋向平缓。莲莲往嘴里塞了一大把鬼针草与七叶一枝花,嚼碎了,敷在石韫生的伤口上。

“毒素已经延展到全身,单单处理伤口,恐怕没什么用了。”沈泰誉蹙眉道。

莲莲征询地看着他。

“不如都让她吞服进去吧。”沈泰誉说着,将几种草混合在一块儿,嚼了嚼,一股脑儿喂给石韫生。石韫生陷入半昏迷状态,沈泰誉小心翼翼托着她的下巴,观察着草汁的流向。喂完,沈泰誉将她的头偏向一侧,以免发生呛咳。

“她快要撑不住了,”沈泰誉徐徐道,“莲莲,我记得民间有句俗语,毒蛇出没,七步之内,必有解药,我们不如试试这周围的野草,反正不会有更坏的结果了。”

莲莲手足无措地点点头。

于是他们埋首乱草丛中,分门别类地辨识着,每拔一种,就认认真真地揉碎,敷在石韫生的伤处,然后嚼了,喂她咽下。

不一会儿,石韫生的伤口就布满了各式各样的草汁,斑驳杂陈。成遵良无声地注视着她,这个在前一天刚刚与他肌肤相亲的陌生女子,犹如一粒镇静剂,缓缓替他消解着焦虑与恐惧。如果死亡是最沉重的负荷,那么性爱就能以其全部的轻盈和璀璨,与之抗衡。然而此刻,这粒无可替代的镇静剂,就要落入万劫不复的深谷,被时间的流水带走。成遵良只觉得惊骇,却是一种灰蒙蒙的、浮游在肉身之外的惊骇,没有切肤之感。

进入汶川有四条道路,从都江堰出发,经213国道,是最近的一条路。此外,东线可以从绵阳经平武、九寨沟、松潘、茂县到汶川。西线有两条支路,一条是红军长征走过的路线,即从雅安经甘孜、小金,翻山到马尔康,过理县,进入汶川县城;另一条是从雅安过大渡河,经丹巴、小金,翻巴朗山到卧龙,过映秀镇,抵达汶川。

关锦绣选择近道。清晨六点,她行车至紫坪铺,这是通过213国道进入汶川的必由之路。没料到武警交通部队在这里设置了路障,禁止车辆通行。关锦绣试图说服驻守的战士,得到的回答是,由于塌方和泥石流,路被截断了,已经埋了好几辆车,连部队和救灾物资都没办法进入汶川。

“部队正在尽全力抢修道路。”满脸青春痘的小战士安慰她一句。

“什么时候能抢通?”

“难说。”

关锦绣懵了。

“这么说来,汶川那边的人,完全没有办法出来了?”她追问。

“也不是,”小战士说,“一直有人出来的,昨天和前天,从汶川那边的老路上,陆陆续续走出来一两千受灾群众。”

“既然能够从山里走出来,就一定能够走进去的。”关锦绣暗暗下了决心。她从后备箱里取出一只容积接近50升的美军原品LC-2军用背包,然后把车里的物资清点了一遍,依照野外生存手册教授的知识,将装备精简到了极限。多余的食物和水,就交给武警交通部队的战士,请他们转赠灾民。

十分钟后,关锦绣开始了徒步进发。她的背囊里共计物品七件:一只睡袋,一只手电筒,一把精巧的瑞士军刀,一小盒药品,三天分量的食品和一瓶复合维生素,一只旅行水壶,一只不锈钢饭盒,里面是买给沈泰誉的烧鹅掌。最后的那件,野外生存手册毫无涉及。她犹豫再三,还是带上了。潜意识里,其实是对一个叫做“永诀”的词语充满了忐忑与敬畏。她知道,每逢球赛,沈泰誉总要买回大袋的烧鹅掌,边看比赛,边啃鹅掌,既是正餐,又当宵夜。如若遭遇不测,那么,送去他喜爱的烧鹅掌,是否可以让他的魂魄有些许的欣慰?

走出一段,关锦绣碰到了一位行色匆匆的中年妇人,说是去映秀镇寻找下落不明的儿子。两人于是结伴同行。

妇人不似关锦绣般准备充足,她的装束让人想起寻常的日子,坐在机关办公室里的那些大姐大妈们,酱紫的衬衣,外穿棕黄色的针织衫,黑长裤,黑皮鞋,黑色挎包,无关潮流,但是异常的整洁。

果然,一问,是邻近省份一座小城的公务员,负责人事档案的管理。她的独生儿子二十岁出头,在映秀工作,地震过后,音信全无,直到一天前,儿子的领导才打来电话,说人是找到了,但埋在了单位的办公楼底下。母亲因此星夜兼程地赶了来,无论如何也要见儿子一面。

“儿子在叫我,我听到他在叫我……”妇人喃喃地说着,疾步如飞。

路边的山民给她们指引了方向,经过紫坪铺水库,她们左转上山,翻过泥泞不堪的山路,绕过了塌方的地方,上到了213国道。一个钟头以后,她们走过了马鞍山隧道。路面开裂,隧道里遍布碎石,一些被困的车辆停在公路边,司机大多弃车而逃。

一位神情呆滞的羌族女子坐在一辆满载泥沙的货车旁,裹着绣花的黑头巾,只露出半张潮红的脸,脚边是一只竹篮子,里面是一只走不动的小狗,一个两三岁的黑瘦小男孩倚着她,津津有味地吮吸手指,她的怀里,躺着哇哇大哭的婴孩,但她只是呆呆地坐着,似乎疲惫得没有气力去哄拍饥饿的孩子。关锦绣心生恻隐,把一袋压缩饼干留给了母子三人。

快到八点钟,一艘载着解放军的冲锋舟驶过岷江,关锦绣驻足,想着冲锋舟会驶到沈泰誉所在的小镇吗?头顶隆隆响,一架直升机从低空掠过,她仰面看,想着飞机会降落在沈泰誉被困的地方吗?她这一凝神,同行的中年妇人已经走出老远,关锦绣急忙追上去。

关锦绣虽则在国外有过徒步旅行的经历,虽则一身耐克运动装,而那位妇人身材羸弱,脸色蜡黄,还穿着一双半高跟皮鞋,但关锦绣却着实有些跟不上她的脚步了。

“大姐,咱们歇口气吧。”关锦绣忍不住说,她疼痛的双脚早已提出抗议。她想象不出妇人的脚趾与逼仄的高跟鞋以及崎岖的道路同时作战,会有怎样的感受。

“我不累,你歇会儿吧,我就不等你了。”妇人决然说着,大步朝前行进着。

关锦绣很是羞惭,不敢懈怠,紧随妇人的脚步。道路破碎不堪,幸好大型机械已经在开道,一块块地挪开堵住交通要道的巨大石头。她们在主通道下面仅容一人通过的小路上行走,鞋子完全陷进了泥泞中,加上清路机铲起的石块不断滚落下来,狼狈不已。可是这还不够,守在道路两端的武警提醒她们,此段路必须快跑通过,否则有被埋进土里的危险。

再往前走,越发是满目疮痍。巨石冲下山坡,砸毁了村庄,横亘在道路中。高大的树木也被巨石折断,留下齐刷刷的断面,一排排地堆积在公路上,树的枝叶和果实也撒满一地,就像古战场的防御工事。她们必须小心快速地穿越巨石与断树构成的塌方区,而另一侧就是深不可测的山谷。地震改变了地层结构,地下水也改变了原先的流向,夺路而出,肆意流淌。远处的河谷崩塌,两侧山头被削平,石块堵住了谷口,河水暴涨,河滩上的村落只露出房顶。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山崩地裂水倒流’了。”关锦绣忍不住道。

半道里她们撵上了一支寻亲队伍,十来个人,是由一所美术学校的年轻男教师自发组织起来的,前往映秀一带搜寻地震当日去山里写生的国画系师生,一位热心肠的山民自告奋勇地为他们带路。

关锦绣和妇人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一路顺畅地走到了友谊隧道。迎面的大型指示牌上写着:这里距卧龙48公里,距四姑娘山157公里,距草原公园242公里,距达谷冰川248公里,距黄龙景区293公里,距九寨沟339公里。这一回,就连惜时如金的中年妇人也站住了脚,久久凝视着那块指示牌。

“我儿子在电话里说,汶川美得不得了,”妇人眼中泪光闪烁,“他对我说,妈,我要带你走遍汶川的每一个景区……”

“大姐,要相信你的儿子,他会兑现承诺的。”关锦绣安慰道。

“儿子,如果老天保佑,你能活下来,妈妈一定跟着你,去卧龙,去四姑娘山,去草原公园,去达谷冰川,去黄龙,去九寨沟,把所有的景区都游览一遍,”妇人一口气说下去,“如果你不在了,也不要紧,妈妈还有三年就退休了,等到退休,妈妈把老家的房子卖了,搬到这里来住,陪伴着你,我的儿子,到那个时候,妈妈就永永远远都不会再离开你了……”

关锦绣听得欷歔不已。

友谊隧道的路面从中间断开,变成了高低不平的两部分,随处可见的裂口咄咄逼人,一辆黑色汽车停在隧道里,驾驶室被巨石砸得触目惊心,一小片衣料露出凹瘪的车体。一行人在幽深的隧道里穿行着,由于寂静,听得见龙门山脉因为滑坡而发出的轰隆隆的闷响。有一刹那,关锦绣产生了幻觉,仿佛正在堕入黑暗的死亡之渊。

走出隧道,疾行在前的中年妇人突然放缓步子,一步慢过一步,拖泥带水似的,关锦绣刚在纳闷儿,眼见得妇人摇晃两下,张开双手,像要抓住什么似的,扑倒在地。

“大姐!大姐!”关锦绣急忙扶起她。妇人双目紧闭,面色蜡黄。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到公路旁,同伴里有美术学校的校医,用手指分别掐她的人中、内关、合谷等穴位。不一会儿,妇人苏醒了过来。

“大姐,你太累了,不能再这样跟着我们赶路了,你会受不了的。”校医对她说。

“不行,我儿子在等我……”妇人挣扎着要站起来,却是全身无力,额头冒出大颗大颗的虚汗。

“我陪着她,我们歇一阵儿再走。”见状,关锦绣对大伙说。

美术学校的老师们于是留下一小袋葡萄糖和一盒十滴水,离开了。关锦绣守护着虚脱的妇人,喂她喝葡萄糖水,一边警惕地张望着路旁残破裸露的山体,那里不时有碎石与被砸断的树枝飞滚而下。

坍塌的公路上,行进着越来越多往外逃命的灾民。成群结队的,不说话,表情木然,满面灰尘,一身黄泥。一些女人穿着厚实的羽绒服,背着藤条编的背篓。背什么的都有,有背着被褥的,还有背着一箱洗衣粉的。一个小孩子抱着一只芦花母鸡,一只没有主人的狗站在公路中间的裂缝边,皮毛尽湿,一条腿血肉模糊,紧张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断发出狂吠声。

众生历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