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当年年纪小,并不懂事,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能给的是什么,给得起的又是什么。自己一门心思地跟着也许是错觉的感觉稀里糊涂地走下去,偏偏还要求太多。”
1.神的调戏
林念初越来越觉得,生活,基本可以解释为某神对她的一场调戏。
某神总能清楚地知道她想要什么,于是把她想要的宝贝在她最不经意的时候丢到跟前,当她又惊又喜心潮澎湃爱不释手的时候,发现,糟糕,里面有炸药啊!可是,她却还沉浸在拿着了宝贝的喜不自胜之中,傻乎乎呆愣愣地捧着,虽然眼见那条连着炸药的捻子已经被点火,哧啦哧啦地响,十万火急,她还是舍不得扔,希望并且真脑子进水地相信炸药引爆之前会突然下场雨,或者捻子是假冒伪劣产品,中途会自然熄灭。然后……
轰!炸了,还是连环的,炸得她鲜血淋漓面目全非,她终于知道痛了,狼狈地把夹着炸药的宝贝扔了落荒而逃。总算是休养得伤口痊愈,重新长上了皮肉,不断地告诫自己说,安全第一,自己并没有排雷和拆除炸药的本事,那么以后万万地离开危险物品,越远越好。
然而,某神却又开始向她招手。她不理,心中保持警惕,可神就是神,神总是能读出人心里最深处的那点儿期待,他不断地在她耳边小声说:“笨蛋,你没看清楚,炸药归炸药,宝贝归宝贝,你匆忙扔了,却没发现里面还有颗你以前都不懂得喜欢的钻石呢。你不要么?真不要么?其实你长本事了,可以拆炸药了,难道不想再来一次?”
假装给你,又不给;待你扔了,又嘲笑你扔错了;当你平静了,只是偶然有些微失落的时候,某神总能牢牢地抓住你的这点儿情绪,适时嬉皮笑脸地跟你说:“你还是有机会的啊!”
某神绝对是个善于调戏,长于调戏人的奸险狡诈的浑蛋。
林念初终于下定决心,这一次,再也不能理会这种撩拨,失落就失落,她要安全地过好自己的日子。面目全非的过往在心里刻下的伤口过于深刻,伤疤赫然还在,甚至也许并没有痊愈,所以,在那样千钧一发她差点儿又落入某神甜蜜而危险的圈套之际,她保持了理智。
那天,深夜。
她终于还是在就要沦陷的前一秒钟,轻轻地把被周明握着的手抽出来,看了一会儿他在熟睡之中孩子似的单纯的脸,站起来,转身出门,把门掩上了。
当亲手将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瞬间,林念初知道,她走过了自己人生中不太成功但是也许也说不上失败的一段路。明天太阳升起来,她就已经彻底地战胜了爱调戏凡人的某神,而他,应该只会把方才的一切当成一段无稽的梦吧。
那天晚上,小曼历时十三小时的手术终于成功结束了。
小曼的一切生命体征均平稳,危重症科的医生已经仔细交代了护士,回值班室睡觉去了。小曼的父母也终于在大玻璃窗外守得倦极,且总算是暂时放下了点心事,被这多日来的劳累压过了忧心,在楼道的长椅上睡着了。临睡之前,不知道抓着林念初的手,滴了多少眼泪上去,说了几十遍,您就是小曼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这顶辉煌的高帽太沉,林念初觉得自己的脑袋承受得实在辛苦。小曼爹妈自她住院以来,就把当时做主收下她,且为她前后联络的林念初当成最大且唯一的依靠,这种千钧的信任一度让她不自主地把情绪投入进去,甚至时常恍惚觉得自己跟他们属于同一立场同一战壕同一地位,而将自己的上级,以及其他合作科室,都当作了求助对象或者斗争对象。
现在林念初理智地觉得这样不对。
上学的时候,老师就讲,爱心耐心是一回事,医生不能把自己当成病人家属,做医生有做医生的分工与角色,过于投入难免情绪化,从而失去最理智客观的判断。无论于病人于自己,医生都该在情绪上与病人保持一段距离,这一段距离,是保证一个医生的冷静判断的必要,也是终生做医生的一个必须,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在更广的角度上给更多的人帮助。
林念初当时不能认同,认为这是为冷漠找借口的套话,爱与关心,始终是最紧要的。当然,不认同归不认同,她不会跟老师辩论,可是跟周明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关于这个问题,她跟周明应当争执过不止一次,争执到什么程度她也记不清楚了。他们俩的争吵太多,但凡没到了砸杯子撕书靠吃安眠药才能入睡的地步的争执,她都记不住了,只是隐约地记得这个问题和许多其他跟他们的职业有关或者无关的问题一样,在周明那里得出的结论就是她太过情绪化,分不清楚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不明白完美与可行之间的差距。
她特别清楚地记得,周明说过一句相当刻薄的话,说豪宅大院里的大小姐的善良纯真也是很好的,但是拿这种天真的善良去解救苍生,那就得天下大乱,实际效果肯定一定还不如阴谋家的统治。她一定是为这句话暴怒过,并且切齿地疑惑为何平时周明算不上伶牙俐齿,讲理论大课都经常讲得睡倒了一片的学生,偏偏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噎得她说不出半句话来。而随后,她还喘气不顺,努力地想再继续把这场辩论进行下去,或者讨伐他对她的粗暴的伤害,可他却像什么也没发生,只当是科学严谨地讨论了一个学术问题一样,转头就把这件事放在一边了。如果她再提,他完全就是一副“什么?都讨论过了,你怎么还没完啊?”的惊诧神情。如果说上一个挤对讽刺是一个闷棍,把她敲晕,等她醒来,这份“无辜”,就如同一个塞在她嘴里的糯米粽子,塞得瓷实,让她无法语言甚至无法呼吸。
这一次,为了小曼的治疗,再跟他坐在一起,固然法律上的关系尚且存在,但实际的角色已经是儿科医生与外科医生,他们不会再像夫妻那样毫无遮掩毫无保留地就一个问题争论。他和她依旧有一些不同的意见,譬如说讨论用药,譬如说材料的选择,他跟王主任总是会很精打细算地考虑成本,她听着并不舒服。说不上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是她回国之后第一个付出这么多心血的病人,再或者就是这孩子以及她父母对她的信赖,她总有一种想要小曼用最好的、最万无一失的选择的念头。固然,她现在也明白,那确乎是不实际的。然而,她终于还是说了句:“我们是临床医生,并非会计处,可否目前完全从治疗角度出发,少想其他?若真的他们会欠费,我本来也是负责医生,按照医院对于病人欠费,负责医生扣工资奖金的制度走就是。”
王科笑了笑没说话,周明瞧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翻动治疗方案:“林大夫,病人的最大问题,并不是这个病能否有好方法治,而是这个病是否有钱治。病人并不止小曼一个。”
周明这句话说出来,王科以及在座的儿科护士长都条件反射地抬头,有些紧张地朝她望过去。
林念初沉默了大概半分钟,然后,笑了笑,说:“对不起,是我冲动了。没有摆正位置。”
周明抬起头,朝她望过来,而她,在接触到他的目光之前,将治疗方案翻到下一页。
把他当作一个同事而非自己的爱人,很关键也很重要。观念的冲突也许并没有那么可怕,尤其,也许他们并没有真正本质的观念冲突,她轻轻地摇头对自己苦笑,只是她究竟想从他那里要什么。
人的欢愉与怨念始终都不只是究竟得到了什么的问题,而是得到的这些,是否满足了自己想要的。
她跟周明的合作,让儿科主任以及外科主任非常欣慰,是和谐而成功的。甚至在手术前最后一次开会的时候,气氛原本紧张而凝重,周明给其他人列举以及解释可能出现的种种问题以及应急方法,一如既往地认为大家已经理所当然地想到,因着急而越说越快,将许多详尽的解释跳过,望着别人茫然不解的脸,他居然一急,忍不住顺口说了句:“我靠,他妈的这个——”
话一出口,他瞧了眼在座的老师辈的王科,和忍不住已经乐出来的学生,尴尬得面红过耳,抓着激光笔不知所措。她在这时候将准备给儿童病房的小病人作奖励的一大把奶糖丢到桌上,微笑着说:“都累了饿了,脑子跟不上了,歇会儿,吃糖,吃糖,补充点能量。”
算是帮他解了围。
之后散会,他跟在她身后,半天,才颇不好意思地说了句“多谢”,她“扑哧”乐了,说你们外科的人爆几句粗口算什么,你至于跟犯了什么原则性错误似的?
他抓着头发低头笑,小声说:“总是当着学生呢,还有前辈。不合适,不合适。”然后又说了句,“多谢,什么糖啊?挺好吃的。”
“给小朋友买的,被你们吃了。”她瞥他一眼,“得还的啊。”
她本来是开了个玩笑,全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交班之前,她的办公桌上堆了几十包不同品牌的国产以及美国、日本的奶糖和巧克力,周明的纸条儿上就四个字:“还债,周明。”
那些可爱的、花花绿绿带着动物图案包装纸的奶糖,和那几个干巴巴的字。这是否就是周明?
曾经,当她跟从中学就是知己好友的程学文控诉周明的粗鲁、跋扈、嚣张和冷漠的时候,他跟她说过:“相信我,念初,周明其实是个内心很温柔的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只引得林念初更加悲愤,泪水横流地说:“你的意思是我的问题?我的心里没有温柔,所以看不见他的温柔?你都这么说,咱们认识二十年了,你倒是讲,我对谁,对什么,曾有过这么气急败坏的时候?”
程学文叹气,不断地给她递纸巾,并不再说话。
给小曼手术的当天,大屏幕示教室里,她在角落里站着,看着屏幕,目睹那一切的惊心动魄,如此远的距离,大屏幕里人像的略微变形,让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那些学生在议论、激动、担心,或者欢呼。在接近结束,基本可以确定所有的危险已经过去的时候,她听见一个男生说:“周老师太酷了,够冷静,够沉着,有着外科大夫的鹰眼狮心巧手,这才是最出色的外科医生。”
“周老师很心软的。”
另外一个学生说。她认识这个学生,他叫刘志光,他经常来儿科探望小曼,笨拙地逗她,安慰她,给她讲故事。她觉得这孩子心虽好,表达却不清楚,开始,很质疑他的安慰所能起到的效果。可是,小曼居然就在他有点语无伦次的安慰中,从焦虑害怕到开心地笑。在麻醉之前,她担心小曼一个小孩子对着满屋子的仪器害怕,犹豫了一下,跟手术室护士讲了个情,自己换了手术袍进去,才到门口,便见那男孩子已经在里面,跟小曼说笑,耍宝一样地蹦蹦跳跳。她没进去,因为她已经看见,小曼笑了。
能在大手术前笑出来,能带着笑容被麻醉,进入那一场不知结局的睡眠,是多么幸福的事。
林念初想,也许,小孩子不懂得喜欢帅哥美女、专家牛人,也不懂得谁更加聪明能干,小孩子只懂得真心的爱护,他们对最柔软、最温暖的心展开笑容。
这个总能让小孩子开心地笑出来的学生说:“周老师是很心软的。”
他遭到了旁边同学不屑的嘲笑。
林念初苦笑了一下,九年了,如果算上恋爱,已经十五年,偏偏到了能安静分手的时候,她才开始了解自己从前热烈爱过的人。不如程学文,不如这个傻呵呵的孩子。
那天夜里,一切都很安静,小曼的呼吸平稳,心跳正常,所有的仪器都显示着最好的数据,急重症的责任护士也已经打起了瞌睡,小曼的父母在长椅上微微打鼾,她在院子里抽了两根烟,睡不着,缓缓地在静寂的楼道里走,在他的办公室门口,她停下来,站了良久,摸出把钥匙,打开门,进去。
他果然在里面,办公桌上的东西移到了椅子上,枕着本《医学字典》,自己窝成虾米似的,睡着了。十三个小时,加上之前的准备,是太倦了。
她走近,把挂在门后的大衣取下来,想盖在他身上,他突然睁开眼睛,抓住她的手,一脸迷迷糊糊的惊喜和开心,含混着说:“念初,你来了,你不生气了?刚才是我不好。”
她怔了一下,随即想,他大概并没完全醒过来。他大概以为这是从前很多次在争吵当中接到手术室的急呼,完了一个手术之后,也许是因为累先睡上一觉,或者是想着家里的战火不敢回家,于是窝在办公室睡着了。那些时候,她从来不会来找他,而是会在家里气得发狂,往自己嘴里塞安眠药强制入睡。有一次,塞过了量,睡了足足一整天,可是偏偏,他那次是因为连环车祸被叫回去,手术和处理也做了一整天,她过量服食药物昏睡一天的结果,并没有一个痛悔的丈夫床前忏悔,而是自己醒来,还是一个人,然后看见呼机上一连串科里的传呼,以及之后主任的一顿暴怒的呵斥。
作为医生,即使病了,你也该及时请假的!
那些吵架后上手术,手术后窝在办公室的桌子上睡着的时候,他是不是也曾梦想过,有一天,她会来找他呢?如果她来了,他会跟她说对不起么?
“念初,咱们回家吧。”他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抓着她的手,又睡着了。
周明在睡着的时候,真像个小孩子。她几乎就要俯下身去,在他的额头上亲一亲。然而终于,她还是对自己摇了摇头。
“对不起,”她在心里跟他说,“我走了。我不知道你是否尚有期待或者留恋,原谅我,在开始能了解你的时候,已经没有年轻时代的蛮勇和激情。我实在害怕这又是某神对我新一轮的调戏,我因为害怕失望,决定不再期待。”
“你很好,但是我决定放手。”
直到他睡得很沉了,林念初才抽出了自己的手,悄悄地走了出去。
2.你很好,但是我决定放手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周明把那个暗绿色的《离婚证》拿到手里的时候,始终觉得有些恍惚,难道九年婚姻,十五年感情,就被这一个小小的巴掌大的东西,画上了永远的休止符?
林念初说,他们的婚姻,是一场多年的实验,多年后的结果,推翻了最初的假设,于是,无论已经付出了多少精力时间,只能接受失败,并且善后。她说这话的时候情绪平静得让他陌生。她从来是个情绪化的、纤细而敏感的女人,可以为了电视里一对情侣的分手而惆怅好久,时常因为一个无救的病人大哭一场,情绪低落许多天。然而说到这一场十五年前相识相恋,九年夫妻的婚姻,否定得如此坚决,只掺了那么一点点带着自嘲的伤感。
他低下头去,什么都没有再说。
他没有让她看见,桌面下面,他抓着自己膝盖的、不断颤抖的手,更不会让她知道,在这一刻,他的心里,如生命中一次又一次经历生离死别时一样,恐惧茫然,却又无可奈何。
二十多年前,他八岁,煤窑塌陷,他挤在那许多呼喊着亲人名字的人群之中,希望从那些陆续抬出来的尚且活着的人中,找到父亲,他也想喊父亲的名字,想喊父亲回来,但是喊不出声音。
不过半年之后,他跟表叔到了新疆,见着了已经别了多年的母亲,她抱着他亲吻了无数次之后,央求表叔将他送回北京的奶奶身边去。他们说话的时候关上了门,不知道他后背紧紧贴着墙站在外面。他听不大清楚母亲究竟在说什么,然而听到了她哭泣的声音,他们也许觉得九岁的孩子还什么都不懂,但是其实,他已经从母亲憔悴得吓人的脸上、带着无尽的哀伤的眼睛里读懂了一切。那天表叔带着他坐着牛车颠簸着离开,母亲站在那里向他们挥手,他一直张望着那个方向,每一秒钟都想跳下车去,向母亲飞奔而去,扑入她的怀里,对她说:“妈妈,我要跟你一起,绝不离开。”但是他连一句再见都没有说出来。后来表叔跟奶奶说:“还好,小明还小,不懂事呢,又跟他妈分开了这么多年,并没有哭闹,大概也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他妈了。”
半年前,连接着奶奶身体的检测仪上,心电图拉成了一条直线,那双拉着他走了多年后又被他扶持了很久的手渐渐地变凉了,他很想将头埋在那张盖着她的白布单里,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然而他只是亲手拆除了所有监护仪器,仔细地给她最后一次整理了容颜,穿上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一针一线绣制的、跟七十年前出嫁时式样半分不差的旗袍,将她藏了多年,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被打上了狰狞的红叉的黄埔军校年轻军官的照片放在她胸前。
负责抢救的心内科主任站在他身边,拍着他肩膀说:“老人家八十七岁高寿,走得也这样安详,是福气,你要节哀。”韦天舒特地从家里赶来,一直站在门口,想要跟他说几句话,却一直没有开口。他对他们笑笑,平静地说道:“奶奶最后的一年阿尔茨海默病恶化,其实很幸福,她忘记了很多难过的事儿,记忆里就是在等爷爷回家。现在,我想,她就是跟爷爷重逢了吧。等了五十多年,太长了。”
后来心内科主任跟别人讲,小周真是难得地看得开。
他们一个个地走了,放开他的手,每一次的放手,他都没有任何的机会挽留。
而今,终于,曾经以为真正可以一生都不必放手的人,也要彻底离开他了。
他很想霸道地一把抓住她的手,就好像十五年前的一个过了熄灯时间的晚上,那天她的民族舞在区里得了奖,一伙人出去庆祝,回得晚了,因为喝了酒,不敢叫门,几个男孩子在铁门下面守着,女孩子们战战兢兢地爬上铁门,再哆哆嗦嗦地从另外一端跳下,唯有她,总算在大家的鼓励下爬上去了,却怎么也不敢转身,更不敢往下跳,挂在门上抽抽搭搭地哭了。大家七嘴八舌地低声鼓励她,不敢高声怕吵醒了楼长,声音淹没在北京冬天的五级风中。他本来并不属于陪着她出去庆功的人之一,却是溜出去到小饭馆看足球,回来跟他们遇到,一同回校。当时他已经冷得跺脚,只盼女同学赶紧回了宿舍,自己可以回去蒙上被子暖和地睡觉,全没想着她挂在门上不上不下,将所有人都滞留在寒风之中无奈地哆嗦。
“小姐,你抓着铁栏杆转个身,倒退着就下去了,那么多人刚刚实践了,没有人摔死不是?”他在下面敲着铁栏杆冲她说。
她只是哭着摇头。
他皱了皱眉头,噌噌爬了上去,一手抓着铁栏杆,一手握住她的手腕:“转身。”
她还是死命地摇头。
他不耐烦地踹了一脚铁门,吓得她一声惊呼,他皱眉对她说:“我拽着你呢,不会摔下去的!我跟你说,我数三下,你再不动,我就把你推下去。”
说着抓紧她的手,又往她身边凑近了一点。
她大概是真的被吓着了,没有愤怒地骂他,居然任由他抓着手,且哆哆嗦嗦地准备转个身,只是眼泪还是不停地往外冒。他忽然觉得特别好笑,看着平日最斯文优雅,才在舞台上被鲜花和掌声包围,矜持高贵地一次次谢幕的女孩子,挂在铁门上,脸花得如同一只猫,他终于笑出声来,一面小心地扶着她,一面说道:“你放心,绝对摔不到你。这样,你看这点儿高度横竖掉下去也摔不死。如果你真那么倒霉掉下去摔残了,我就养你一辈子。”
他这话音才落,她就一脚踩空,身子直直地坠下去。他脑子里完全没及细想,只是一手奋力地抓着她的手往上提,另一手及时地抓住了她另一只胳膊,几乎将她抱在了怀里,而同时,自己也被她带着跌了下去。
她毫发未伤,他却扭伤了脚,被她栽到身上,居然压断了一根肋骨。
第二天,她逃了课去校医院看他。
她对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如果伤没完全好利索,留下残疾,岂不是要我养你一辈子?”
她说完将一瓣橘子塞在他嘴里,托着下巴冲他微笑。
那是他长到那么大,头一次注意到女孩子的美丽,也是头一次觉得在女孩子面前尴尬,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这句话,便冲口而出道:“你这不引诱我自己想法子把腿敲断,无论如何留个残疾吗?”
她的脸一下红了,居然很久都不再说话,却低着头,剥完橘子削苹果,削完苹果再一块块切下来放在盘子里,再又去给他打了开水,然后,站在他跟前瞧着他。
他有点不知所措,完全不知道该跟她讲些什么好,于是只是一片一片,一块一块,吃她剥好的橘子,切好的苹果,直到好几个他同宿舍的兄弟从外面拥了进来。
她低声说了句:“你明儿要不能上课,我帮你抄笔记。”便跑了出去。
一帮男孩子在她关上门的一刹那,向他扑了过去,没有去碰他的伤脚和肋骨,却按住他脑袋,卡住他脖子,笑骂道:“你丫太阴险了,平日里一副对女生没半点兴趣的样子,一出手,居然出此苦肉计的高招,击败情敌无数,套住了‘神仙姐姐’。请客,为平民愤,你以后得每周请客,天天负责宿舍卫生,打水,给大家洗袜子!”
他被他们卡得喘不上气儿,咳嗽着骂:“滚蛋滚蛋。”心里有着模模糊糊的不安。
第二天,她真的拿着笔记去找他,不是借给他看,而是工工整整地抄了一份给他,她跟他一起过老师讲过的内容,纤长的手指,划过本子上娟秀的字迹。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所有的同学,都把他们看成了一对。在某一次众人的起哄玩笑之中,她有点恼了,涨红了脸,瞧着他,他不由自主地拉住了她的手,搂着她肩膀冲那帮臭小子说:“谁再欺负我们家念初,拿白干灌死你们。”
从此她成了他的女朋友。他成了被校内校外、上下三级的男生羡慕的人。他自己的心里,却依然有些糊涂,真正跟她单独相对,不知所措更多于模糊的欢喜。只是随着时日,他开始习惯了和她一起上自习、打饭,去小书店淘他们各自喜欢的书的生活。
她不知不觉地就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但是,他并不太清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怎么”爱上她的。
由于这个关键问题的不清不楚,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了,冷淡了他两周之久。
3.只讲爱别讲理
周明绝对不止一次地认真反思过,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他从来不觉得林念初可以被归到会经常无理取闹、胡搅蛮缠的分类中去,尤其在面对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人的时候,她简直是温婉斯文的典范。每一次周明觉得林念初“确实”不对,跟她摆事实讲道理,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她越发愤怒,达到他所认定的“不可理喻”的标准而两人由热战转为冷战之后,周明都很沮丧。
周明十分肯定自己是喜欢跟林念初共处的。当然,是不愤怒也不伤心的林念初。
其实,他也并不怕她的愤怒,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头脑清楚、情绪平稳地解释、陈述自己的观点,并不会跟着她一起愤怒。然而,她伤心的时候远远多于愤怒的时候,流眼泪不说话的林念初,才让他手足无措。更糟的还是她之后的冷淡,她眼神里流露的心灰意冷,真正让他痛苦甚至恐惧。不幸的是,随着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她伤心继而冷淡的时候,越来越多。
周明自认自己在面对问题的时候,并不会选择逃避,遇见挫折,也并不会放弃。但是每每面对林念初心灰意冷的目光,他就从心底想要逃跑。曾经,某个在跟林念初冷战的夜晚,他挣扎在去劝她回家或者再鸵鸟一天,期盼她自己消气的矛盾之中,绕着住院部的大楼如丧家之犬似的溜达,恰好碰见值大夜班的韦天舒趁着没病人到后院活动筋骨。
韦天舒才一见他,立刻问道:“咋的,又把人家惹了?”
周明没吭声,闷声不响地掏烟。
“我说你真是毛病。”韦天舒龇牙咧嘴地说,“好好一个大美人,不让她乐呵呵地造福他人、幸福自己、美化环境,非得三天两头制造矛盾。”
“我没有制造矛盾,”周明说到这里忽然气结,猛抽了几口烟,“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你说,”周明忽然抬起头来认真地瞧着韦天舒,“我这人,是不是特有毛病?你跟我说实话,跟我一起,特痛苦?”
韦天舒哈哈大笑,过去拍了下周明的后脑勺:“你特有毛病那是一定的,你终于知道了啊?”
见周明只是闷声不响地抽烟,一脸真正的沮丧,韦天舒不由得叹了口气道:“你说你这脑袋究竟是什么做的,为啥有时候那么聪明,有时候又傻到这个地步呢?”
“你别光议论和批评感慨,说具体的。”周明闷声说,“就事论事。”
“举个例子。”韦天舒把腿一盘,开始训诫,“你说你,跟咱泰斗或者主任或者咱们一是一二是二,半点儿马虎眼不打,这可以往好听了,也就是‘敬业’上解释,但是跟美女老婆一样一是一二是二,不懂得跟女人说话,尤其是对待老婆,应该绝对遵守半真半假,五虚一实的纲领,非要像作研究报告一样实事求是,这就绝对是强迫症症状了。”
周明听着发了会儿呆,忍不住跟他讲起这次让林念初发火的原委。
几天前,林念初跟一帮人一起起哄烫了个卷毛狗一样的头发,周明乍一看吓了一跳,她追问他好看不好看的时候,他还自以为幽默地开了个玩笑,说可以跟卷毛狗比美了。他等着她乐,等来的是她的愤怒。她说他自以为与众不同,完全缺乏对他人的尊重。
周明忍不住对韦天舒说:“我虽然觉得这是自由,剃秃了都是自由,可是我先是忍不住笑,然后表达我真实的认为不好看的想法,这也是我的自由啊,而且简直就是我对她的坦白。我就不明白了,为啥事实摆在眼前,她就能信那个吹捧她的假话呢?再说就算真的别人觉得好看她也觉得好看,那也可以是我审美不同,她怎么就能上升到我对她挖苦讽刺,不够尊重,甚至不够爱她的这个地步了呢?”
韦天舒一拍大腿骂道:“榆木疙瘩!你够爱她当然是看她怎么都好看,每一个改变都是新奇的,都会由衷地赞美。别说林念初确实是美女,她就算是头母猪,你已经把母猪娶回家的话,就要面对这个事实,练就对着母猪赞美她与众不同的气质而面不改色的本领。对于美女,这个任务更加重要,人家在外面听的都是赞美,别人恐怕都在说,林念初当然怎么都好看,再奇怪的发型,再奇怪的装饰,在普通人身上那是奇怪,在美女身上那就是更加突显了美丽。人家在外面已经穿上了皇帝的新衣,回家就被你嘲笑赤身裸体,那不跟你急才怪。再说这又不是抢救病人,错了两毫升的药就要死人,你就不能闭上眼睛对自己说老婆真美老婆真美然后再睁开,眉开眼笑地说老婆真是怎么都好看,这下儿又换了个好看法儿啊?”
周明不服,说:“你这是无赖的逻辑。”韦天舒说:“跟女人,尤其跟老婆,那根本就不该讲逻辑。”然后他趴到周明耳边说道:“要讲爱,至少要让她们相信,你跟她不讲理,只讲爱。”
周明目瞪口呆了良久,倒是认真仔细地琢磨了韦天舒的观点,并且本着反省的精神好好作了自我批评,譬如说一个卷毛狗的头发确实跟抢救病人不一样,虽然看在眼里别扭,但是如果因为痛快表达了自己的别扭,而影响了老婆的心情甚至把她气哭了,那么确实似乎对老婆不够爱惜。而且那个卷毛狗的头发,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就如同现在很多长相奇怪的猫猫狗狗,扁脸塌鼻梁的,大肚子小短腿的,周明觉得丑得不忍目睹,可是很多人真心喜欢,称之为“可爱”。周明认真地想了想,决定对林念初的新发型赞为可爱也还不能算违背自己尊重事实的底线,于是韦天舒接着传呼回去上班之后,他又原地坐了小半夜。决定第二天去买一只林念初一直喜欢的毛绒玩具赔礼道歉。
周明没想到,还没等这个歉道了,又惹来了林念初更大的愤怒。
那天林念初在病人那里受了委屈,一个血胆红素严重超标的孩子,必须住院治疗,而其父母、祖父、祖母却因为当时医院没有单间陪住的条件,觉得孩子在这里受罪,坚决拒绝住院,却又不肯签字,林念初费尽了口舌终于让四人中唯一肯尊重科学的孩子爸爸明白了住院治疗比把孩子抱在怀里更加重要,准备去办住院手续,没想到其余三人依旧坚决反对,而尚处于产后不久的新妈妈甚至怀疑自己丈夫是受了这位漂亮女医生的蛊惑,说了许多不好听的话出来。
林念初觉得受到了莫名的羞辱,立刻火了,说:“但凡你们签字,就可出院。”然后就板着脸列举了有可能出现的脏器损伤、脑损伤等恶性后果,这却让新妈妈和爷爷、奶奶越发恼火,认为她诅咒孩子,几乎要冲上来抓住她扭打,这会儿儿科主任经过,赶紧解围。儿科主任白发苍苍,符合病人心中德高望重、经验丰富的老医生形象。也或许是工作了几十年,知道不同病人以及家属的心理,又或者是他们已经对林念初列举的恶性后果心中忐忑,此时就正好下了台阶,相同的道理让他亲自一讲,他们竟就立刻同意了住院,并且顺道告状说林念初工作态度恶劣。
主任一边送他们去办住院手续,一边说:“这个我会好好处理,我们的医生是关心病人,但是工作方式方法还要注意,谢谢你们的意见。”林念初听见这话委屈得眼泪立刻夺眶而出,这虽然貌似给她解围,岂不是指责她不注意方式方法?是她不注意方式方法还是病人家属过于无知,过于不讲道理?
那天周明赔着一脸小心的微笑回家的时候,林念初已经在更大的委屈之下忘记了昨日的公案,看见周明回来自然是见着了亲人,越发地将委屈发泄了十足,后来就搂着周明的脖子痛哭得肝肠寸断。
周明听着,尤其是本着赔礼道歉的心思,开始还在安慰林念初,说:“我们实习的时候就知道嘛,不讲理的病人家属总是有的,更何况他们大概真的没有医学常识,讲起来特别费劲。”如此的话说了一些之后,林念初却还是收不住眼泪,并且越发委屈,到后来,靠在周明怀里说:“我们科小宋在申请出国,我也动心了,我们申请出国吧,中国体制不健全,愚民又太多,这临床医生实在是没法干了。”
林念初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已经哭得差不多了,正靠在周明怀里随手地用手指卷着他的领子,至于出国的话,其实离真正的实现还有着太长远的距离。
而这时周明却说道:“其实你也不能这么说。就说今天这个事情,虽然病人家属难缠是事实,可是你记得不记得,咱们上学的时候,老师就说过,我们永远不能怪病人听不懂医学道理,他们又不是医学生,也许就是我们说的话不够大众,或者是因为着急,或者是因为观念差异,着眼点不同,我们应该把每一个病情解释,都做到让自己没文化的外婆、奶奶都可以听得明白才是成功。”周明说的时候并没注意林念初的脸色,接着说道,“对呀,念初要不这样,以后你跟我奶奶来练习解释病情。其实我奶奶虽然岁数大了,可毕竟是知识分子,假如她都听不明白,那就确实是你的问题了。”
周明说这话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找着了一个绝妙的解决问题的方法,一脸得意地去看林念初,而本来靠在他怀里的林念初一下站起身来,脸上阴晴不定地,咬着嘴唇问:“你是觉得其实是我的问题了?”
“不一定啊。”周明老实地说,“所以我说我们看看嘛。你把你如何跟他们解释的,等周末,哦不,其实现在就可以去,给我奶奶解释一遍,看看她能否明白。假如真的有你解释欠缺的呢?那么下回可以注意。当然也许根本就是他们的问题,但即使是他们的问题,你也不能因此就想出国啊。出国不是坏事,可是因为逃避这里的困难就跑去美国、英国,我还真不相信他们那里的制度就一定比我们健全许多,或者说就一定没有问题。假如你去了美国,又发现了难以忍受的问题,难道还有火星可给你去吗?”
周明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特别诚恳,但是听在林念初耳朵里却是莫大的讽刺,那天林念初没说一句话就摔门而出,之后在单身宿舍足足住了两个礼拜。而这一次无论韦天舒再怎么教导,周明都坚持自己并没有错。周明说:“这分明就是小医生必经的困难和委屈,又不是她一个人受的,她想得不对我当然要给她说明白,这个不是鬈发还是秃顶的问题,是原则问题,没有让步。”
他们的婚姻,就在无数类似于此的磕绊较真儿之中,千疮百孔地勉强支持下去,每况愈下。
“对不起。”那天,林念初纤长的手指握紧了茶杯,苦笑着望着窗外,“当年年纪小,并不懂事,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能给的是什么,给得起的又是什么。自己一门心思地跟着也许是错觉的感觉稀里糊涂地走下去,偏偏还要求太多。”
“不是你要求太多,是我,”他一直没有抬头,只盯着桌面,“是我的问题。太蠢,我好像总是理解错,不知道你需要什么。我甚至傻到……”他说到这里突然又摇了摇头,拿起茶杯沉默地喝茶。
他几乎就要跟她说:“我甚至傻到在这分开的两年里,以为自己明白了一些,傻到以为你也跟我一样的心思,在这两年里是努力冷静,尝试冷静下来之后,重新开始。傻到以为以前年轻气盛,如今已经懂得宽容,恰恰这些日子以来,也经历了一些事,也许就对彼此有了新的理解……傻到,我们一起合作小曼的治疗,我以为因此……因为共同的努力和最后很好的结果,而让你我的关系有了转机。我竟然傻到以为我变了些,你也变了些,而我们的改变,是在向着对方走去。
“我傻到前几天一个人去逛商场,买了一只花纹精巧的钻戒。十年前我没有给你买过戒指,你没有穿过婚纱,就坐在我自行车横梁上,一脸开心笑容地跟我去领了红色的《结婚证》,十年后,你再回来,让我们重新开始,你一样还是那么美丽,我想看你穿一次婚纱的样子。
“却原来,你的冷静平和,只是已经彻底灰心失望,将这多年,看成了一场浪费时间和精力,最终结果推翻了最初理论推测的实验。”
“周明,可否尽快签了文件?”她温和地问他。
“周明,周一有时间么,我们去民政局吧。”
她并不知道,这前后的两句话,于他,就如先后插在胸口的利刃,真切地感受到了生理学的疼痛。
只是,人总是有忍痛的本能,而他,更没有呻吟的习惯,他压制下去那一重痛楚,干脆地答:“没有问题。”
于是,如今,他跟她再无关系,从今往后,她再也不是他可以去惦记的亲人。周明对自己说,不可记挂,无从想念,然而该如何忘却积累了十五年的记忆?
4.不求甚解的报道
去民政局的那一天,是周明工作十年来第一次请假。
他特地头两天把所有事情加班做了,交代如果有意外让李波找韦天舒或者一分区两位主任医师,只想这天,什么也不想,拿几瓶酒还灌不趴自己的话,就酒送药,总之是把这现今还无法面对的一天,睡过去。等明天,明天他不看那个《离婚证》,明天他假装忘记今天发生的事,明天他就当是林念初去美国的那两年还没回来的日子里的其中一天,总之,也许,随着时间,他能接受这件事。但是这一天,让他睡过去,谁也不要烦他,甚至包括病人。
周明全然没有想到,自己这十年来的第一次请假,居然是“不准”。
原因是一份权威报纸的记者要来采访他。
主任说,这是政治任务,配合对三下乡政策的宣传的,采访你,是医院的荣誉、科室的荣誉,当然,你也明白,你是我和上面认定的下任主任和院长助理,这个形象很重要。
周明无可奈何地说:“不就是个采访,不能换个时间?”
主任说:“人家也是紧急任务在赶,安排也很满,采访的人里你是最小字辈,其他绝大部分是副院长院长一级的知名专家,你还推三阻四,难道让你来选时间,前辈来迁就你?再说,你又没病,‘私事’,你上没老下没小,有什么要命的私事啊?”
周明被主任那句上没老下没小说得自己心生凄凉,心想我如今何止上没老下没小,然而这番话以及这重“私事”,如今是连对韦天舒都没有真正提及,无论如何不能就这么拿来作请假的理由。
于是,从民政局出来,周明只好再回到医院等在办公室里,压制着满心的烦躁抑郁和恼火,等那位要采访他的权威报纸的记者——谢小禾和她的同事。
周明并非真的那么有个性地想破坏院长主任交代下来的这个政治任务,如果真的不想配合,他也就不会等在这里。
只是理智与本能冲突的时候,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以理智控制本能的,至少,这一天从民政局出来,兜里揣着《离婚证》的周明没有做到。
于是,当两位记者拿出收集的资料,包括一些以前关于他和同事们下乡进行培训和义诊的报道,想就此开头让他谈开去,说说经历讲讲感受的时候,周明的目光落在了一则关于他在某山区医院的赞颂文章上。
那篇文章赞美周明为了农村病人勤勤恳恳鞠躬尽瘁,说“为了一个来自农村的甲状腺瘤病人,周大夫在手术室中奋战十小时,水米未进”。这样的形容本是这类文章的模板,周明以前也不是没有看见过,然而此时,却突然看着那“奋战十小时,水米未进”特别扎眼,一股无名火“嗖”地冒了上来。
“我觉得你们现在的新闻记者,在工作中特别不求甚解。”周明拿起那份报纸对两位记者说,“以此为例,说真的我不知道什么甲状腺瘤切除手术要做到十小时,至于顶着我的名字,那更从来没有发生过。如果真是特别复杂,需要做十小时的瘤子,那肯定算是疑难杂症,又不是突发急诊,我不可能敢在相关科室——麻醉科、血液科、急重症科都没有高应急水平的山区二级医院来做。如果真是那样,就算二十小时水米未进,那也是拿病人的生命和自己的职业生涯开玩笑。就算累死,也没有任何可赞美的地方。我实在不太明白这样一篇不符合事实的八股文章,发表出来,有什么真正的积极意义。”
面前的两个记者完全懵了,愣怔地瞧着他,尤其谢小禾的同事,正是这篇文章的作者,当时不过是完成个不是特别重要的采访任务,大方向是赞美白衣天使的奉献精神。当时他确实大概匆匆跟周明说了几句话,然后他就进了手术室,然后他等了很久周明没出来,他就去吃饭,顺便买了点东西,作了一个其他短采访,晚上回来正好见周明从手术室出来,算算时间正好十个小时。他想过去采访,结果周明被当地医院的医生和家属围着问东问西,他想,不过是个赞美文章,大方向对了就好了,也就不跟家属那里排队了。全没想到,一年多之前的文章,这时候当作资料带来,被他拿着他知道但自己不知道的专业知识,这一通挖苦讽刺。
周明说着,想起来近年许多不求甚解的报道,无论是批判的还是赞颂的,都舍难求易,放过真正起到作用的体制问题、医疗知识问题、医学教育的改革问题,所有的所有,全都集中在“医德”二字上,抢救成功就是医德高尚、勤勤恳恳,手术失败就是医德败坏、不负责任,给不懂医学知识,而对医院有一定情绪的群众带来了很大的误导,让医患之间相互的信任越来越差。想到这里,周明真是轴上了,严肃地跟他们两个讲起了甲状腺瘤手术的问题,那位写了这篇文章的记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几次想要发作,都被谢小禾眼色制止。终于,谢小禾找个机会咳嗽一声,对周明说道:
“周大夫,确实,在这方面我们有做得不足的地方,应该改进,对于医学这个我们太陌生的学科,确实,全面了解也很困难,至于这篇文章,主要是想赞颂医生刻苦敬业,起到个正面宣传作用……”
“无论是正面还是反面,”周明打断她,“都要以实事求是为基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你们如今的报道,经常拿医生的职业道德做文章,请问你们新闻工作者的职业道德,实事求是是否是最重要的?还是说,到了如今,你们的职业追求已经变成不求甚解地吸引眼球,超越一切?难道你们作相关采访的时候,不应该先深入了解相关常识么?”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
“周大夫,”谢小禾深呼吸了几下,努力压制住为了维护自己的职业尊严而与他辩论、解释的冲动,她站起来,把东西收拾好,主动向周明伸出手来,“谢谢您对我们的意见和建议,我们以后会注意改进。至于这个采访,我想,我们回去重新作一下‘深入了解’,之后再来向您请教。”
她说罢,拽了拽同事的胳膊,冲周明努力笑了笑,转身往门外走去。
周明作好了一切跟他不满已久的新闻记者好好讲讲道理的准备,这时倒也愣了,隐约有些懊丧自己的冲动。她伸手,他也只好跟她握了握手,眼见他们走了出去,自己颓然坐在椅子上,手碰到兜里硬硬的《离婚证》,心情更是沉到了谷底。
谢小禾木着脸一路走到医院门口,同事狠狠地骂了句:“毛病,脑子有毛病。”
“得了。”谢小禾看了他一眼,“无论如何,他虽然借题发挥以偏概全,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她闭了闭眼睛,暗暗握拳,“回去,我们先去图书馆借书……哦,我要问问学医的朋友的建议。”